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仙界掌管大耳刮子的神

2025年8月25日 16点热度 0人点赞 0条评论

我卷入神仙们的情劫中。

众所周知,情劫往往对女仙格外残忍,动辄挖眼剔骨碎魂;而对男仙,则格外怜惜他们丧偶后,空有万里江山的孤独。

我就是被四位仙君情丝牵住的冤种,被迫下界,司命还美其名曰「一切因我而起」。

「小白,你既然是寿尾玄猫化形,自断一尾救王妃,本王便赐你侍妾之位,如何?」红衣皇子慷慨许下一段虐恋开端。

我微笑,朝皇子勾勾手指。

他蹙眉,但为救心上人,耐着性子靠近。

「啪——」

我一巴掌呼了过去,力气大得崩掉了他两颗臼齿。

皇子直接栽倒在地,嘴角淌血,脑内嗡嗡。

「怎样,疼吗?」我居高临下地用鞋踢他的脸。

「疼就对了。」

「记住,我打你是助你修行,你得感恩。」

1

下界后,我上了一只小猫妖的身。

寿尾玄猫,一尾可为凡人延寿二十年。

为了得其恩情,皇子沙夜让手下异士射伤了她,然后,自己一袭明艳的红衣,高调潇洒地把她从陷阱中「救」了出来。

「小白,兰兰今天又咳血了。」沙夜面色疲惫,推开房间的门,便将一只沾了血的帕子拿给我看。

「她就要先我而去了。」他目光哀怨地看着我。

我点头,宽慰道:「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,你们孱弱的人族一出生就开始受罪了,她早走是命里有福气,你要这样想。」

沙夜双眸瞪大,险些气得呛咳:「你、你这是什么话?」

「大实话,我妖族向来心口如一。」我目光坦诚,迎上他的目光。

「你今天怎么了?小白?」

沙夜蹙着眉:「我知道你一直讨厌兰兰,但她已经是我的王妃了,你喜欢我,但你是妖,我金阕国是不可能让一只猫妖成为皇后的。」

玄猫之尾,只有猫妖自愿割让,才能维持延寿的功效。

司命簿子的安排里,玄猫姑娘是要爱他一生的。

但他心里只有娇艳的未婚妻,玄猫只好默默付出,为了他的功绩,重臣,家人,不断献上一尾又一尾……直到身死。

他跪在她床前,幡然醒悟——原来,我最爱之人一直都是你!

然后两眼一黑,吐出一口血,从此孤独地活到去世,渡劫完成。

故事最后,仙君得到晋升,仙途开阔;司命被记大功,广结善缘。

而我这可怜的妖族小姑娘呢?

没人在意她的死活。

「你知道吗,本妖有四尾,每一尾都要经过百年才能显化诞生。」我微微而笑。

沙夜不自知地吞咽了一下,眸光炯亮,呼吸逐渐变深。

「小白……」

「这样吧,你先自断一尾,等我当了皇帝,便让你做我最喜欢的妃子,带你去周游列国,如何?」沙夜绷着脸,努力挤出了一个温情的笑。

我勾勾手。

他把脸凑过来。

「啪——」

地面上,爆出两颗带血的人类臼齿。

沙夜被我扇到了地上,他痛哼两声,两次想要挣扎坐起来,居然又倒了回去。

真是弱不禁风。

「你……」他眼冒金星,表情难以置信。

「啪——」

见他坐稳,我便又来一下,左右对称。

这回,沙夜吐了口血,勉力撑在地上干咳。

我一脚把他踢翻,鞋尖直接踩在了他纤小的喉结上,他面色憋得紫红,连呼吸都要靠我施舍。

「知道为什么打你吗?」

我居高临下,抬脚,给他喘息的时间。

如今,他看我的眼神从震惊变成了惊恐。

「因为我是妖,真正的妖。」

我缓缓俯下身,微笑:「只要足够强,打不打你,只看我心情。」

「不过,你可真是听不懂人话。」

「四百年呐,我的寿数,比你们金阕国的历史还长久。」

「谁给你的自信,觉得情情爱爱能比拟日月恒昌?」

2

从第一个巴掌开始,司命给我的通信金叶子就一直在响动。

「白渊大人,您在做什么?」司命尖叫。

「他不是历劫吗?帮一把。」

司命暴汗:「您真的理解情劫吗?想要帮他,您得设法让他学会去爱。」

「他是什么巨婴吗?都出来当神仙了,连最基本的社会化都没做好,怎么不让我教他撒尿?」我冷笑。

「话不能这么说……」

司命明显底气不足:「因情生困,心境上画地为牢,行为偏执,神思魔障,道心止步,正是仙者大劫。」

「他的劫因你而生,需你陪伴他参悟爱的真谛……」

「您搞错了一点。」我打断司命。

「首先,这是他的情劫,不是我的,所有劫难、苦虐都该他一人去经历,与我无关。」

什么参悟爱的真谛,狗屁。

是觉得我会为了这一厢情愿的爱,跟天庭那些尸位素餐的蠢货一样,爱生爱死,去搅扰得六界不宁吗?

还什么天劫易过,情劫难渡?

骗骗凡人散修的鬼话罢了。

一个既不看功德积业,也没有劫雷考验的上升路径,难易机制和判定流程全都不透明、不公开。

说白了,就是天庭贵胄开发出来,给不肖子孙镀金的玩意。

下三路的晋升手段。

巧的是,我手上现在沾了四人份的情劫。

既然他们的因果能遣我下界,就说明,命中注定,他们吃不了这碗裙带饭。

遇到我,他们最大的劫难就是我。

我弯唇:「怎么参悟爱我不懂,但一定能让他们领教到……」

「修为落后,就要挨揍。」

3

金阕国注定是个短命的国家。

定都就不好,选在了一个贴近妖界裂隙的区域。

城郊妖气杂扰,道士游荡,狩猎妖怪,贩卖妖兽幼崽;也有小妖欺男霸女,在村镇上兴风作浪。

我不过闭关百年,妖界治下竟混乱如此。

「好哇!」

兰心王妃找到我的时候,我正在一家磨坊前喝茶,这里是最贴近妖界裂隙的小村。

「你这小妖好大的胆子,竟敢伤害皇子!」

她气势汹汹,执剑而来,并未收敛身上的仙气。

我神色一冷。

司命的金叶子再度响起。

「白渊大人!万万不可胡来!这位是凤凰族的兰心公主,前任天帝之女。」

我笑了:「怎么,她也是来历情劫的?」

「正是。」

「怎么她还有记忆和法力?」

司命嗫嚅:「……小殿下许是偷拿了家中宝物,但这并不重要,天帝之女,凤族帝姬,她身份贵重如斯,您莫要惹她不快。」

「可她不就是来历劫的吗?」

历劫,居然连情绪上的不愉快都不用忍受。

我转了转手中杯盏,笑道:「若没记错,上仙劫的时候,兰心渡的就是情劫,这次是上神劫了,还这么毫无长进啊。」

「……」司命这回沉默了。

罢了,遇到就是缘法。

「王妃明明命不久矣,一天一张血帕子,还能这么有活力,敢一人孤身,从王府追到此地。」我啜一口茶,含笑望向她。

「你这忘恩负义的妖孽!王爷好心救你,你却恩将仇报,将他打伤!」

兰心白衣飘飘,身姿飒然,挽起一个剑花,剑气自带兰香馥郁,花瓣跟随她的衣裙翻飞,美如天人。

她扬起天鹅颈:「本王妃来此,就是为了告诉你,法力而已,有什么了不起的。」

「遵法旨,顺天意,才是你们这些小妖的正道。」

兰心的情劫,是在丈夫意识到自己痛失所爱后。

成为一个不得夫君宠爱的皇后。

日日夜夜,虽然锦衣玉食,儿女双全,却只能从醉酒的丈夫口中听到另一女子的名字。

她付出再多,也比不过一个死人。

她得到再多,也没法弥补兰因絮果的哀痛。

哈,这就是大人物们的情劫和正道啊。

剑锋凌厉刺来——

我抬手,两指钳住她劈斩而来的剑尖,气定神闲,举重若轻。

兰心咬着牙,两只手握住剑柄,依然没能拽开。

我指尖弯折,微微用力,柔韧的剑身化作一道弯弓。

啪——

她剑身脱手,白刃回弹而来,伴随脆响的一声,兰心白嫩的面颊上被拍出一道红痕。

「嗯,好听就是好脸。」我拿帕子擦擦手指。

「怎会……」

长剑摔落,兰心却只顾捂着脸,难以置信地指着我:「你、你究竟是谁?」

「何必问我啊,王妃殿下。」我笑着,往身后望了一眼,「这话该您来解释。」

兰心瞪大了双眼。

因为沙夜居然从磨坊里走了出来,他面如菜色,身上还沾着劳作时的麦麸。

「王爷,您怎会在此?」

沙夜难堪地看了看我,又转过头,神色复杂:「兰兰,你不是卧床许久吗?大夫们都说你病入膏肓,你怎么还舞得起剑?」

「不!不是这样的!」她心乱如麻地辩解着。

「我做这一切,都是为了你啊,沙夜。」

「你必须切掉她的尾巴,这是命数,否则,你我都会被这劫数耗死……」

「都是你!你怎么把王爷带到这里了?」转头,兰心对我怒目而视。

「你说得对,这些都是命数。」我颔首。

当初,皇子沙夜为了狩猎寿尾玄猫,曾经用追灵箭误伤了一个百姓。那人正是这村中磨坊的主人。

如今,这磨坊主人因为残腿,行动不便,最后一头驴也累死了。

我获悉此事后,便把沙夜拴了过来,让他替这位磨坊主干活。

「就因为这样?」

兰心瞠目结舌:「荒谬!他是王爷,有的是钱,怎么能给贱民当驴?」

我呵呵两声:「笑话,那是他的钱吗,他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税收?」

「一个四体不勤,五谷不分之辈,占据高位却没创造过价值,资质平庸却连基础的生产劳动都没参与过,他能有什么钱?」

「除了吃喝交配,这种人为他的国家做过什么?」

「你、你放肆!」兰心脸都气红了,羞愤欲死。

因为有记忆的缘故,她更听不得这种颠覆食利阶级的言语,遂抄起地上的剑,又要朝我劈刺过来。

沙夜想要阻止,但他一介凡胎肉体,如何能跟仙气护体的兰心帝姬抗争?

扑哧——

沙夜被一剑贯穿胸口。

兰心面色瞬间白了好几度。

我歪头,看着他们笑,一切都恰到好处。

兰心僵硬地握着剑,半个身体俯趴在沙夜身上,闻言,她僵硬地扭过头:「是你……」

「对、就是你,是你刚才推的他!」

「啊啊啊啊啊!」兰心尖叫了起来,疯狂薅着自己的头发,五官扭曲,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惊恐,「流这么多血,他一定会死的!」

那流出的是她情郎的血吗?

不不不,那是她碎了一地的上神前途啊。

「现在可不是发癫的时候,兰心殿下。」

「这是上神劫,天庭才几个上神呐,哪怕您是帝姬,机会和名额应该都不好抢吧,他要是死了,您又得等多少万年啊?」

我凑到她耳边吐息如蛇,循循善诱:「但,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。」

「您得听我的话。」

4

兰心自愿被我封住了法力,她带到下界的所有法宝,都被我收缴入囊。

我断一尾,给沙夜续了命。

我用她的法宝给两人易容,两张绝世容颜变得平淡。最后,我把他俩打包卖给了瘸腿磨坊主。

告别前,我含着笑,拍了拍两人的肩。

「虽然,我打了你们、抢了你们,还把你们发卖给凡人当牛马。」

「但不妨碍我是你们的大伯乐。」

「正所谓,十世三生虐恋,比不上几十年隐入烟尘的锻炼。日后归天,无论成就,都要铭记我今日的点化之恩。」

「……」兰心感激得牙都要咬碎了。

司命听得麻木了。

从兰心挨打开始,他便爆发出陆陆续续的尖叫鸡音。

「白渊大人,您不怕仙界报复吗?」司命声音虚弱无力。那几位身份不凡,他担心被追责。

「哦?他们能用什么旗号报复呢,还是说,天条反对纠正渡劫者的作弊?」我懒懒地歪头。

「司命,你我可都是雷劫中实打实蹚出来的。」

「看那些走情劫的水货一路高升,你真的开心吗?」

司命沉默,他在天庭系统待得太久,很多问题已经很久不曾思考过了。

「白渊……陛下,莫非妖界有意向天庭宣战?」

听到这个称呼,我饶有兴味地笑了:「你非妖族,倒也不必这样唤我。」

「难道,司命有意相助?」

5

天庭协领六界千万余载。

「神」的概念便是天庭独创,祂们位格超然,被天道授予凌驾于六界众生之上的权柄,可司掌规则之力,威严不可违逆。

天庭本址,落于资源最为丰富的仙界。

凡界诸间便是他们最大的香火池,受供奉的道场。

其余四界,妖、魔、灵、冥,因修炼习俗各异,自治自家,但名义上都算作天庭的藩臣,出于心照不宣的历史原因,接受天条制裁。

但天条并不总是公平的。

上一个跟天庭开战的便是我母亲,妖界至尊,万妖之首——永寒君。

因我族一个移民到仙界的表亲,被人不明不白地挖走了妖丹,拔去了翎羽。

凶手尚未落网,那位表亲的零部件,却辗转在各个小众的权贵拍卖会中。

直到,那根最美丽、最显眼的翎羽出现在了天妃的头饰上。

她佩戴着招摇过市,奔赴群仙宴。

我娘作为藩臣入瑶池当天,见到她后,直接把贡品砸到了天帝脸上——

自此,仙妖两界开战,持续百年……直到天帝陨落。

我,白渊,就是在那天降生的。

6

实际上,以司命的权法位格,并不能谴我下界。

真正引我入凡世的,是天道本身。

闭关百年,我距离「大道正果」仅有一步之遥。

凡大道正果之境,无复真宰,高渺超然,以虚空之空,包罗诸界。

只有传闻中,创立天庭的元初帝曾达到此境界,独得天道厚爱,获司命簿,代行天道法则。

然而,自从天道法劫被司命簿取缔,万万年来,一切渡劫者皆被天庭提前筛选淘汰了出去,不利于天庭发展者,皆被渡劫通道淘汰在外。

我实在惊讶:「我怎会有情劫?」

「并非你的情劫,但与你有关,因果粘连不断,怎能成就大道?」

虚空中,我的元神与我相对而坐,她承接着天道意志,直接点出我的瓶颈所在。

「我明白了。」

「且谴雷霆温养我的元神,等我一时三刻,去斩个因果就回。」

我不由分说,当即分出神识,直接投身人间界,身魂联系,随我心意。

天道意志在我背后狂叫:「喂喂,温养个鬼啊,你就这样糟蹋你的元神?这可是荡魂摄魄的天劫雷,没神识引导,你会魂飞魄散的!」

笑了,根本听不到。

因为我太快了。

我,就是整个妖界最快的女人。

脱娘胎就快,我娘还没开始喊疼,我就钻出来了。

往后,在修道之途,我一路疾如风迅如雷,勤勉刻苦千年如一日,是整个妖界史上,第一位不足千岁,就问鼎妖尊之位的大妖。

母亲陨落后,我以自己的灵威成阵,守住妖域结界,整个妖界都受我庇护。

我的追求者?

真是没想到,还有这样的人物存在。

沙夜居然是其一,还走情劫路线,变得更加愚蠢了。

沙夜他爹,就是那个零部件进了拍卖会的倒霉鬼。

天帝被我娘斩杀后,仙妖两界悬旗休战。

那扁毛小红鸡在仙界流浪了很久,还因为仙妖混血,在仙界受尽孤立与凌辱。

等我把他接回妖界,他依然阴鸷敏感,对周遭都充满敌意。

韶幽一直在照顾他,他是整个妖界最温柔的妖,也是我未婚的道侣,很擅长照顾幼崽。

在我后知后觉里,沙夜唯一一次算得上的勾引,应该是他脱下鞋袜,踏入溪水,露出足趾,非要缠着我,引我看他脚踝上新买的朱环。

那段时间,我正在练习「天眼术」,所看到的一切,都会化作原形。

所以,那天在我眼里,沙夜的脚其实是一条又长又细,黑红色的鸡脚。

尖尖的爪,在我面前晃荡着,一抓一放,一抓一放。

嗯,很配韶幽腌的那缸泡椒。

我不争气地吞咽了一下。

沙夜可能误会了,他开始变得十分得意,并且几次三番挑衅韶幽:「哥哥,你老了。」

韶幽懒得理他,面无表情地往我碗里夹了只鸡脚。

泡椒腌的,黑红黑红的一只。

沙夜怒瞪他,气得脸都绿了。

当时,我毫无所察,一口咬下,酸得舌头都快掉出来了,涕泪横流。

「好吃吧~」韶幽含笑,拿帕子给我擦脸。

「嗯。」我不忍心打击他的厨艺,含泪点头。

韶幽笑得更好看了:「那以后,我天天给你做,你多吃。」

「啊?」我大惊失色。

三个月后,我再也不想看到任何鸡脚了。

7

万万没想到,我那浓眉大眼的小师弟,白狐雪空,居然也是我要斩的因果之一。

「小师妹?」

雪空带着一队小妖巡逻,与正在研究结界裂隙的我,撞个正着。

「哼,你不是进宫当王妃了吗,怎么又回来了?」

他冷着一张俊脸,傲慢地哼笑。

看来,在这里,我倒是成了他的师妹了。

「你听谁说的?」

「是你自己回来,亲口对我说,你要报恩,非金阕国那个废物皇子不嫁……」

雪空深吸一口气:「当初,你我的订婚信物,就是那个时候被还回来的!」

「你我还有婚约?」我诧异。

雪空双眸怒瞪:「你怎么连这个都能忘?」

「当初,师父面前,你我可是发过誓,要相互扶持……你是被师父亲手托付到我这个师兄手里的!」

这点,倒跟我们在妖界时的关系很像。

老狐狸临死前,也托付我照看雪空这个纨绔小子,但没有订婚这码事。

那时,我已经跟韶幽订过婚了。

由于我不会看孩子,平时又忙于修炼,雪空一直是被我扔给韶幽管着。

他素来顽皮散漫,修为不济,却总喜欢去大妖洞府捣乱,每次闯了祸都要让人去擦屁股。

但他笑起来乖巧娇憨,最喜欢撒娇。

每次看到他眼泪汪汪,一身狼狈叫师姐救命,我也就没有脾气了,毕竟他是老狐狸唯一的儿子。

韶幽应该也挺喜欢他。

大部分情况下,我闭关的时候,都是韶幽替他料理那些祸事,以及监督他修炼。

后来,他终于化形成人。

那天,韶幽久违地敲开了我修行的洞府,平日里,他很少来打断我的功课。

「雪空化形了。」

现在想来,他那天的神情非常冷淡。

他木着脸问我:「这是他蜕下的狐皮,你想要个什么外套吗?我拿去做。」

「啊?既是给你的,怎么给我做外套,你留着做些什么吧。」

韶幽愣了一下,但抿着嘴,没有说话。

我放下手中的心法,微微扬眉,赞许道:「他真是长大了,难得能有这份心意,不枉你一直照看他。」

韶幽定定地看着我,倏尔,脸上有融化的笑:「这可是罕见的雪顶千尾狐,他们的皮毛没机缘可不好得,你真舍得给我?」

「瞧你说的。」

我直接拉着他的手:「你我是道侣,穿在你身上跟穿在我身上有什么两样?」

「再说了,这种亮银色月晖似的裘衣多好看,难得有这么衬你发色的,你素来畏寒,不如做件大氅?咱们有空去冰谷抓兔子,我记得上次你就很喜欢用花蜜烤小野兔,你穿着这个,它们绝对发现不了……」

韶幽被我拉着坐下。

他姿态温顺,环抱住我,额头缓缓蹭着我的颈窝,一头雪缎子般的银发散开,透出淡淡的寒香。

我贴近他,笑问:「你好像开心了一些?」

「没有。」

他笑着,抬头轻碰了一下我的头,双眸内星星点点,透着满足的小雀跃。

现在回想起来,那狐皮……该不会是雪空打算送给我的吧?

那时候韶幽来找我,肯定是吃味了。

唉,他还是这么懂事,让人心疼。

因为不想离间我跟师弟的关系,被欺负了也不告诉我,反而自己承担了所有。

8

我跟随雪空,回到了小妖们在人间的驻扎地。

这些流散在人间的妖族,都是在妖域结界破碎后,被迫滞留的小妖。

他们普遍修为不高。

虽然能在人间找到很多裂隙,但结界主体并没有崩坏,外界想要强行闯入,依然得有一定的实力保底,才能尝试。

「结界因何被毁?」我问一个小妖。

「还不是天庭那些小人!」

「他们就是趁着陛下闭关,欺我妖界无人!」小妖愤愤不平。

我眉头一挑:「怎会无人?除了妖主白渊,不是还有副君韶幽,三位妖王,三十六元圣,七十二洞主,有他们在,岂能让天庭侵犯至此?」

「你怎么去了趟凡间,什么都忘了。」

雪空冷冷地瞧着我,神色不悦:「花瑶,给她倒杯茶。」

给我端茶的小妖,一个不慎把茶杯掉在了地上。

她眼眸湿润,看我的神色像是见了鬼。

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脸,微微抬眉,饶有兴味。

「你这是什么意思?」我直接看向雪空。

让这只小狐妖,顶着一张跟我九分像的脸,神色受惊地给我敬茶。

「这是我新任的未婚妻,很不错吧。」

雪空傲娇地哼了一声,扬起下巴。

「你跟我退婚那日我便说过,既然要走,就千万别回头,我这里可没有回头路等你。」

「你以为回到妖族这边,还能有从前的待遇吗?」

「哈,待遇?」

我笑了,一下子站起身,用拎小狗崽的方式,薅住了他的领子:「我以前什么待遇?你是师父的徒弟,我也是师父的徒弟,你有什么待遇是我没有的?」

这才当了几天师兄啊,飘成这样。

我松开雪空,看着他粉嫩白玉的面颊,心中叹气。

到底是一手看大的亲师弟,没舍得打。

「白玄师妹,你因我心中有气,大可不必发泄在雪兄身上,至少他对你……」

花瑶努力跟我对视,眼神怯怯,却毅然挡在了雪空身前:「是我不好,是我执意爱上了他。」

「你把爱给了一个不尊重你的人。」

我抬手,指尖一点,花瑶面上的幻容之术,立刻消散。

这是狐族特有的秘术,施法者只能是雪空。

「啊!别看我!」

花瑶惊慌失措地捂脸,躲着雪空的视线。

我上前,一把扯下她颤抖挣扎的手:「你躲什么?」

「作为容颜艳丽的花妖一族,你们一化形就比九成的妖精们貌美,你有你独特的魅力,当别人替身,一味委曲求全,只会白白磨损你。」

花瑶哭得梨花带雨。

雪空站在一边撇着嘴,目光下瞥,一句话都不说。

我正要给花瑶擦眼泪,指尖探向小花妖的脉搏,眼神骤然冷了下来。

「你还修炼了采补之术?」我目光如箭,刺向雪空。

雪空下意识缩了下脖子,旋即,又找补般冷哼:「你又不是我未婚妻,我如何行事,你管得着吗?」

「我记得,采补之法早在吞魇君白渊成为妖主后,便被列为禁术。」我面无表情,一字一顿道。

「我辈妖修,想成为一方领主大能,只有发奋图强这一条正途,凡靠吸食下位者的灵根血髓填充自身者,一律废去其剥削所得全部修为,永久逐出妖界。」

雪空目光一凛,冷笑:「但这里是人间,你少拿这些条条框框压我!」

「妖界遭天庭攻打,妖主至今下落不明,你还拿她的那套吓唬谁呢?」

雪空转而看向花瑶,看着她哭得发肿的眼眶,目露嫌弃:「你自己说,你难道不是自愿的?」

花瑶一个激灵,颤巍巍去拉我的袖子:「是、是我自愿。」

我看向花瑶的目光幽深起来。

花瑶抽抽噎噎:「是雪兄帮了我,我娘被镇妖司的道士打伤,急需玉泽芝救命……可我、可我根本不具备冲破万阴谷瘴疠之气的实力……」

「若无雪兄,我娘恐怕早已重伤身亡……我一介小妖,不过是做个替身,哪怕是纯粹当个炉鼎,能报答雪兄一二,也是好的。」

这话像给足雪空底气,他仰起脸,看着我讽刺道:「怎样,事急从权,难道你要为了维护所谓的教条,就要让生命白白流逝于眼前吗?」

「好高尚的论调,真是慷慨大义极了。」我抬手拊掌,笑容却是冷的。

「一株玉泽芝,对小妖而言确实难以摘取,但对大妖来说,却如探囊取物般轻易。」

「而你,仅用自己不甚稀缺的灵草,便让一个小妖甘愿舍弃一切可能性,为你当炉鼎当奴仆,还要反过来感激你的大恩大德。」

雪空横眉冷对:「这有什么错?世间之事,做什么不要付出代价?我用她要的东西,交换我想要的,很公平。」

「你听,这很有道理,对不对?」

我看向花瑶,语气和缓:「但这个道理成立的前提,是建立在你的全部价值,都与一株玉泽芝完全相等的条件下,包括被你放弃的未来。」

花瑶咬了咬嘴唇,泪眸内闪烁出疑虑。

确实是这样吗?

这不重要,因为对主人来说,这样的交易就是公平的。

只是两个交易对象的关系不平等罢了。

「很有趣吧,他能定义你的价值,为你制定规则,只给你『服从』这一个选项,却能自称是你的恩人。」

「就因为,他成为大妖比你早,比你年长,前期累积更多,他就能用一株灵草这么小的代价,让你永远成为他的灵草,从而彻底消磨掉你成为大妖,能够亲自摘草的机会。」

正如六界在尚未被划分前。

不过是几个活得久的老东西,因缘际会,被天道点化,有了制定规则的能力。

他们建立天庭,占据了资源最丰沛的地域。

他们自封为神,将自己的居所称为「仙界」。

然后,他们把敢于反抗者打为「魔」,贬去极寒和酷热交替的苦地,让他们日夜不歇地劳作,开垦地脉,挖掘仙矿……

魔族永远无暇修炼,世世代代都为仙族为奴,磨损寿元,却无法让自身得到丝毫进益。

倨傲不顺从者被定为「妖」,赶往毒瘴和沼气遍布的险地,使他们族群世代用自己的肉身,稀释环境中的有害之物。

数代后,再嘲笑妖族丑陋畸变的身体,以此彰显自己身为仙族的美丽高贵,天道所趋。

隐忍乖顺者被敕封为「灵」,那是凡人口中的修真界,能飞升上来的都是有机缘的凡人。

他们是仙家乖狗,为一个天庭编制,可以挥刀向自己老家,有着较强的自我管理意识。

凡界,则是六界仅次于仙界的大域。

相当于神仙的养殖场,生产力发达到一定程度,就会被灵界选中,具备给仙界香火供奉的「超然」身份。

作为酬劳,他们的后代,便得到了踏上修仙之路的机缘。

冥界最为特殊,名为轮回之地,实为施展酷刑的机密拷问之处——六界之内,没有一个亡魂,能带着威胁天庭的秘密顺利轮回。

可以说,天庭能实现暴力独裁,冥界功不可没。

因为违抗者,下场永不超生。

「哈哈哈哈——」

想到这里,我不由大笑起来,笑得眼泪几乎快出来:「而这世间之事,竟都不过如此。」

花瑶傻怔怔的,她极少见白日发癫的妖,被我的笑弄得惶恐。

雪空睁着清澈的双眼,什么都没懂,却依然天真地嘟着嘴,一副我没做错任何事的神情。

我收住了笑,第一时间给他来了一耳光。

清脆震耳。

9

「知道为什么打你吗?」

我神色冰冷,第一次动了真火。

雪空捂着侧脸,疼得流出生理性泪水,转过头便咬着牙想要打回来。

「啪!」

我抡圆了,朝另一边来了下更猛的,他直接坐到了地上,这回是真被打哭了。

「不是,白玄,你凭什么打我?」

他哽咽着抬手,在花瑶和我之间比比划划:「就因为一个外人,你对同门动手!」

「还是说,你嫌弃我跟她睡了,你吃醋?」

他抬起袖子一抹脸,冷笑道:「一身皮肉罢了,我们妖修何曾讲究过这些?」

我直接把他踹翻在地,踩着他的丹田,怒极反笑:「蠢货,你现在还觉得,我是在为了别人打你?」

雪空面色憋得通红,呼哧呼哧喘着气,几次想掰开我的脚都失败了。

他委屈躺在地上打起哭嗝。

我知道他委屈什么,冷嘲:「在你做一件事前,定是想不到这么多的,对你来说,花瑶姑娘不过是你用来呷醋和赌气的工具,她的性命和来日,从不在你考虑范围内。」

「你不过犯了所有上位者都会犯的错,不,这怎么能叫错……」

我笑了,抬眼往外看去,众小妖窥视着我们,一个个缩着脑袋,噤若寒蝉。

「你的下属们是不会让你有错的,因为你是山洞里修为最高的妖,他们的生存必须依附于你,所以只说让你愉快的话。」

「我打你,是打你的信以为真,打你的天真烂漫,打你的惫懒取巧,打你蔑视妖律!」

我缓缓蹲下身,怜惜地擦拭雪空脸上的泪。

他长成这样,都是我素日忙于修炼,疏于管教的错。

「雪空,你是妖界贵族雪顶千尾狐,你生来就拥有权力,然而你年轻、天真,冲动,凭一己喜怒便肆意滥用你的权力,却不懂得它的重量。」

从前在妖界,他从不敢把祸端闯到我面前,因为惧怕我罚他,怕他不乖就会被我厌烦。

这回历劫,倒是把问题暴露得明明白白。

我缓缓闭上眼,右眼流下一滴泪。

他是师父唯一的孩子,我不能让他被毁掉。

「……师、师姐?」

见我落泪,雪空似乎觉得自己可以被释放了,他看我的眼神满怀希冀。

我揉了揉他的发梢:「叫我师姐,是想起来了?」

「嗯嗯嗯!」雪空连连点头。

看来雪顶千尾是关键词。

「也好。」

我抬手,掐起一道印诀,雪空的修为被我尽数封印。

「师姐你干吗?」

他连连后退,似有所感,恐惧地看着我。

「小师弟,你是下凡历劫来的。」

历劫,见天地,见苍生,见自己。

其本质,就是修者为了具足自身,勘破自身的局限,所必须吃的苦。

「你过来。」我随手指挥了一个小妖,他哆哆嗦嗦地走上前。

「你带他下山,找个妓院去把他卖了。」

小妖满脸错愕。

「师姐!」雪空嗓子破音,直接崩溃了,他明白,我向来言出必行。

他重新跪了下来,哀怨地拽我的衣角:「你不能这么对我,我、我可是你唯一的师弟啊。」

「正因如此,我才不能让你误入歧途。」

我眸光幽深,叹气:「雪空,这是你命里的劫数,不是从我这里走,未来也会在别人手下栽跟头。」

雪空泪眼婆娑,连连摇头:「可你怎么能让我当娼妓?」

「一身皮肉罢了,我们妖修不讲究这些。」我把他的话还给他,语气和缓却笃定。

「雪空,你是三妖王之一,是未来会被我交付重任的左膀右臂……但在你真正掌权之前,你必须先学会,如何作为一个失权者去生存。」

我掰开他的手,强硬地指挥小妖将他带走。

「也许现在的你不理解,但等你历劫归来,师姐设宴,与你把酒论道三天三夜,到那时,你自能明白今日这一番道理。」

雪空被套上了麻袋,由两只小妖扛着,下山发卖。

其间,花瑶一直在哭。

「您不能这样对他,他是不好,但天下所有强者都是这样的,雪兄已经很仁义了,天庭还有更过分的上神,直接把替身女仙千刀万剐给心上人炼药……」

「天庭是天庭,妖界是妖界。」

我冷声打断她:「上神的权力是天庭给的,雪空是妖族,他的权力源自妖主的授予,他没有去学天庭规矩来坑害自己人的道理,这是他应有的因果。」

「他回归了正途,你要为他高兴才对,花瑶。」我拍了拍她的肩膀,吓得她一个哆嗦。

我挥手,眼都不眨,再次斩断一尾。

「这个给你,拿去炼化可以修补受损的根基,算我替雪空还你的。」

「你、您……」花瑶双手接过,神情不可思议。

她一直哭泣,无非是恐惧雪空走后,她和她母亲又回到受大妖欺凌的日子。

但现在不同了。

玄猫之尾在凡人那里只是增寿,但在妖修身上,能更大限度地用来滋补自身。

我抬了抬手,召出一面令牌:「众妖听令。」

令牌一出,其上自带的威压唤出滚滚闷雷,天空层云顿现,雷声隐隐。

众小妖畏惧之下,纷纷显出身形,下跪。

我踩着轰鸣的雷鼓,站在他们之中:「我乃吞魇君白渊座下使者,ṭű₋如今奉命而来,将带尔等重回妖界。」

「真的吗?是陛下!」

「陛下还活着,她老人家并未放弃我们!」

「太好了,我们终于能回家了!」

几位资历最年长的老妖,确认了妖牌上的金纹后,顿时老泪纵横。

我颔首,再次示意花瑶:「去好好闭关吧,我会照顾好包括你母亲在内,所有老幼伤病弱,妖族绝不辜负每个流浪的子民。」

花瑶哽咽了,她抱着黑色玄尾跪下,目光虔诚坚定,砰砰砰,磕了三个响头。

「花瑶得逢救赎,全凭使者大人,此生愿为使者与陛下肝脑涂地,百死不悔。」

10

我重新收编了雪空手下的妖队。

将野狐狸旗,改成了印有猫图腾的妖族将旗。

我自号玄尾大圣,一路修复沿途遇到的妖界裂隙,朝东边的大褚国而去。

那里,是镇妖司所在的本部。

妖族结界破碎后,妖域内的邪瘴之气污染了人间,天庭便下旨设立镇妖司。

妖界本就是天庭的废物倾倒场,什么万年的垢秽污水、不灭的邪病疾根……天庭无法彻底处理它们,又不想污染仙界圣地,妖界就成了最好的去处。

这也是,为什么明明是千万年前的同源族类,却在分界后,仙界光鲜如旧,妖界却越来越畸形丑陋的原因。

可怜那些被妖界邪瘴侵染的人畜生灵,都具有神志狂乱,身体畸变,发疯攻击同类的征兆。

镇妖司,专司治理妖瘴之事。

它的主体由灵界人修组成,却是天庭指派,如今的镇妖司总督,是一位叫作韶幽的青年道人,道行通天。

没错,不仅名字,他连长相都跟我那位未婚的道侣,一模一样。

某位洞主向我汇报,当初天庭能攻破妖域结界,就是副君韶幽里应外合、暗中背刺。

他曾被镇妖司抓住,修为大损,费了很大气力,才逃出道士们的罗网。

「您想想,他本就来路不正,靠着勾引陛下才当上这个副君,若不然,他现在还是永寒君洞府里的一个炉鼎……」

「够了!」

我沉下脸:「事实未明,不许妄议副君。」

「怎是妄议?这可是莲生殿下亲下的急诏……韶幽勾结天庭属实,如今身居镇妖司高位,给天庭当狗,扣押我族,可恨至极!」洞主急了。

我蹙眉:「莲生?他现在何处?」

目前的妖界三王——

沙夜,我五服开外的表亲,不太熟,性格阴郁,但不聪明的红毛小凤鸡。

雪空,我师弟,老师的独子,娇气混世鬼,不争气的小狗崽子。

莲生则是我徒弟,相较另外二人,他是最省心的,省心到……我对他没什么印象。

他是我跟韶幽在冥界边缘捡到的。

当时,莲生被封印在一个宝瓶里,只有声音能虚弱地传出。

他许诺,如果谁救了他,他就用一生的眼泪,来偿还恩人的再生之情。

嗯……我俩本想把他直接丢了。

但莲生哭着说,他是冥鲛一族,眼泪能化为夜光珠,而他天赋异禀,眼泪比族人还要更大颗。

我寻思这个可以有。

韶幽不喜欢洞府的东海天珠,嫌亮得刺眼。

他早年吃了很多苦,积累下病根,畏光却又怕黑,只好燃阴魂脂制成的冷烛,虽然光晕柔和,但平日里阴气幽幽的。

他长久住着,皮肤越发冷白,人也清减单薄,总爱恹恹地贴在我身上,没力气也没精神。

我们这次冥界之行,目的之一,便为了捕捞没意识的浮魄,来炼制冷烛。

这下倒好办了。

可以收集这个小鲛的眼泪珠子,大而圆的留着串成珠帘子,小的用来磨粉砌墙。

「你又要塞人给我养?」

对此,韶幽倒是意兴阑珊:「呵,我费心费劲地带,他们倒都只记你的好,一个两个反要隔三差五给我添堵。」

「都是没娘没爹的小崽子。」

我唉声叹气,颇为恨铁不成钢:「没事,敢惹你,你就打,把我当初修炼的经书拿给他们,练不完不许出关!」

「他们要是吃得了这个苦,还用我盯着?」

韶幽撇过脸去:「只怕还要四处宣扬我虐待他们。」

「他们敢!」

我轻哼:「再说了,说你虐待跟说我有什么两样?敢生事端就凭他们去闹,小小年纪不安分修炼,又菜又作,谁惯他们这样的脾气?」

这回,韶幽倒笑了起来。

他主动与我十指相扣,深青色的眼眸弯起,像是含了一捧生机勃勃的翡翠圣泉。

莲生被安排在韶幽的寒池洞府。

他每天只需要切一个洋葱,其余时间便做个童子,跟在韶幽身边学点东西。

韶幽说他悟性极佳,尤其能吃修炼的苦。

莲生经常借阅我批注过的修炼手札。

同时,莲生嘴甜心细,颇懂得讨韶幽欢心,日日产出满满一匣夜光珠,无比自律。

一来二去,莲生就成了我的弟子。

所谓妖界三王,并不是他们实力在妖界最拔尖,而是我闭关前,给予他们各自一滴我的魂血。

只因他们是我的族亲和弟子,与我修炼同源的功法,有这层联系在,一旦妖界有变,他们可短暂供我神降,施展我巅峰状态的妖力。

不说驱赶外敌,但封锁妖界,看顾好自家族人是绝对没问题的。

但这些小趴菜真的,我哭死。

洞主咬牙切齿:「结界被破坏之日,许多族人被裂缝吸出,流落人间,便是韶幽封锁了妖界主要的通道,禁止族人们自由进出……」

「莲生殿下则带领部分族人避入凡间,与镇妖司对峙。」

我冷笑着听完:「那还真是辛苦他了。」

11

如那洞主所讲,韶幽曾是我母亲的炉鼎。

确切说,他是被献给永寒君疗伤用的补品。

我是早产儿。

在仙妖大战结束后,被永寒君在战场上生下。

她本就受了伤,生了我之后,更是境界大跌,修为不稳。

记忆里,她总是在闭关疗伤,我见她的次数极少。

永寒君可能也不太想见我。

毕竟,我的原形实在太丑陋了。

作为一个不知品类的妖,我生有鳞片、羽翼和皮毛,却不像任何一类的飞禽走兽游鱼,似鬼似怪,错落狰狞的红白鳞羽下,还能伸展出密密麻麻的黑色触手无数……

像个嫁接了万兽的杂球团子,巨丑无比。

化形前,没有妖类不怕我的本体。

启蒙阶段,我去过念经堂听讲,为了清静,也多半蹲在不显眼的角落,假装一只黑色垃圾桶。

因为我经常吓哭别的小妖怪。

我的幼崽时期,全靠母亲的几十房面首,轮流抽签过来照顾我。

据说,有几位宠夫曾为我的降生满含期待,而当我的形貌显露之后,又纷纷对我弃之不及。

怕被母亲降罪,没人敢冒认我父亲的身份。

更有甚者,对我这丑陋的怪物,占据妖尊长女的位置,感到不忿。

那些穿红戴绿,摇曳生姿的小男妖常常抱团欺负我。

在我体型不大的时候,给我起外号「菜球」。

他们克扣我的大肉丸子,喂我素菜糊糊,非要我捧着他们,叫他们小大王、菩萨哥哥,他们才肯把我的伙食还回来。

后来,我吃得像是小山一样高壮了,黑压压一大尊,每每趴伏在地上,昂起脑袋,张大嘴,连呵口气都有磅礴的气势。

我的小爹们,不能再用轮流制照顾我了。

那几十个细胳膊细腿的娇贵精,必须齐齐上阵,才能拉来一车车足够分量的食材,每日骂骂咧咧地用投石机来喂我。

于是,我的新外号就变成了「垃圾蛋子」,这是个有屎壳郎习性的小妖宠给我起的。

他曾很自豪地对我母亲撒娇说,能把我从一个菜球养到这么大一蛋子,特别有成就感。

我气得差点冲上去咬他。

可恨啊,我老娘偌大的后宫,近百号人物,挑不出一个好东西。

近些年,她洞府又陆续添了好几批炉鼎,且有越来越频繁的趋势。

青荔,就是那个给我取外号的面首,在所有妖宠里,他算与我打交道最多的了。

他掩唇轻笑:「就是看你太丑了,陛下赶着再生一个好看的呢。」

我偏过头,轻哼:「我不好看也是赖生我的人不行,你们一个个都这么标致了,我还这么丑,可见永寒君本体也漂亮不了多少。」

韶幽,就是这个时候被送来的。

那时我刚满百岁,尚未化形。

见到他的第一眼,我就升腾出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。

因为,他有张必定得宠的脸。

只一副未加修饰的苍白病容,便集了月色的清冷,雪色的光艳,玉色的雅澈,合三色之自然融于一处,昳丽而清绝。

伟大。

以己度娘,那甚至是张会成为继后的脸。

不行不行不行,他漂亮得吓人,简直给我一种能覆盖我母亲基因的那种恐惧感。

若他生的崽子比我更美……那,那个永寒登岂不是更不会多看我一眼了?

跟韶幽同一批的炉鼎,只有他,脚踝上被拴了锁链,不能大迈步行走,脖颈上也用特制的驯奴环勒住。

同样制式的素色衣物,白发少年走起路来,身形颤颤,镣铐叮当。

我格外留意他,出于好奇,伸出一条触手拉动那根锁链,害他摔倒。

韶幽像是被折磨得麻木了,目光疲惫,墨绿瞳眸如宝石蒙尘,生气颓散。

在监督的催促中,他忍着痛,吃力地爬起来,却看也不看害他倒霉的原因。

好一个美丽的短命鬼。

我心中叹息,绕过他,继续往洞府深处游走。

12

瞧瞧,永寒君难得出关一次,妖界事务问也不问,张嘴就要炉鼎,真是勤勉。

「怎么竟是些木水属相的小豆芽,没有冰属相的?啧,修为都太低了,是拿来打发我的?」高高在上的妖界君主沉着脸,语气森寒。

执事小妖抖着腿跪下:「陛下息怒,实在是,域内与您属性相合的冰系妖修,都已经送尽了……」

「真是不中用。」

永寒君一拂袖,无形威压散开。

众妖心惊胆战,齐刷刷跪了一地。

「陛、陛下,这个是南风洞主亲手献上的宝物,冰属相的极寒之体,请您检验……」执事妖满头冷汗,指向角落里的韶幽。

闻言,众妖纷纷跪伏着移道,将韶幽「让」了出来。

少年跪在殿中,身量消瘦,色如冷霜。

直到与永寒君对视后,他才像活了过来,隐忍的怒气如火焰,自那双苍翠的眸中喷涌而出,刚烈锋锐。

永寒君定睛一瞧,双眼微微睁大。

「……哦,韶幽?青云师妹的独子,你还活着。」

「托您一纸议和书之福,我白腾幽蛇全族葬送于仙妖战场。」韶幽声音滞涩,如泣血的残琴。

后来我才知道,当年开战,天庭一方势颓后,曾胁迫青云君与妖主议和。

母亲假意同意,却发动了一场奇袭。

最终,妖族大捷,而青云君全家,却被天庭推出来挡枪,除韶幽外全部殒命。

永寒君露出毫无笑意的笑。

一口雪亮白牙,森冷如钢刀,仿佛下一刻就要吃人。

「不用谢我,你母亲身为副君,众妖王之首,却私带秘典,举家迁徙天庭,是她背弃我、背弃整个妖族的命运在先,这都是你们应得的。」

她走近两步,靠近韶幽,欲要捏他的下颌。

「呔!无德老妖太。」

我退去隐形术。

瞬间,庞大身形如黑云盖顶般,填满了大半的洞府空间。

我怒气冲冲:「也不看看你这寒酸的府邸,连养我一个妖都养不起了,饭都不给吃饱,你要生第二个出来一起饿肚子吗?」

我还没化形呢,可不能给她生二胎的机会!

「谁把这个混账东西放进来了?」永寒君蹙眉,直接问责当值的面首。

「这……」对方结结巴巴。

「是我自己找来的,不关他们的事!」

我嚷嚷着,努力把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。

永寒君冷笑,左右环顾,发问:「青荔何在?他平素喜欢与这崽子待在一起,许久未见了,人呢?」

两个妖宠对视一眼,惶惶然摇头。

「我问最后一遍,青荔呢?」她加重了语气。

所有人把头低了又低,没有人应声。

永寒君这才施恩似的,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。

我僵住了,被她淬冰的眼神一冻,头皮发麻,眼不自觉下移,身形庞大如我,气势也陡然下落。

「吐出来,阿渊。」她声音没什么情绪。

我努力抬起头,扛着压力与之对视。

「吐出来。」她靠近两步,周身寒气灵压逼人。

我睫毛裹上了一层霜,眼泪实在不争气:「不……」

「啪——」

永寒君抬手便是一个大耳刮子,用力极猛。

我往后飞出十几米,口涎溢出,一个穿红衣的面首被我吐了出来——不是青荔。

永寒君挑了挑眉头。

我正试图往逃跑,一只蛟皮骨靴便踩在了我的触手上,直接将我定住。

紧接着,噼噼啪啪,一个又一个巴掌落下来。

一个又一个的面首,也三三两两,陆陆续续,被我从嘴里吐了出来。

足足有小百之众。

都是曾派遣去照顾过我的「菩萨哥哥」。

离开兽口后,他们无一不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,抽泣着,不时将惊慌的目光投向挨打的我。

终于,一个穿青黄色羽衣的面首,被我吐了出来。

他大惊失色,还未回过神,就被永寒君一把吸了过来,捏住脖颈,骨骼咔咔作响。

我哭得呜呜咽咽,身上的触手全都伸展开来,颤巍巍去抓永寒君的衣摆——

「母、母亲,你不能再吸了,再吸几次,他们就变得跟虹纱一样了,又老又丑然后要死掉……」

虹纱曾是颇得宠的一个……炉鼎,也是最开始起哄叫我菜球的家伙,资历比青荔更老一些。

从他发丝开始斑白,光洁的皮肤变得松弛、暗淡开始,就很少再来看我了。

我以为他只是病了,好转后还会回来跟我斗嘴说笑,但,青荔却说他已经「不中用了」,很快就会被送出永寒君的洞府。

他的语气稀松平常,毫无希望,告诉我,都是这样的。

包括他自己。

包括每一个按时来给我喂食的妖宠。

他说,我用不着担心没人来送饭,没有他们,也还会来新的人。

你才是真的小大王,没人能欺到你头上。

青荔笑了一声,别过一缕发丝在耳后。

我惊恐地发现,那是几根代表生机丧失的白发。

可怎么会这样呢?

炉鼎……

原来不是为了生孩子的意思吗?

「我说怎么趁手的人越来越少,都藏到这里来了。」永寒君语气阴冷。

「唔……」青荔吃力地掰着他主人的手。

「你想庇护他们?为什么?」永寒君深深望着我。

我含着泪,被她踩在脚下:「他们……好,我不要他们死,为什么一定要有炉鼎呢?」

永寒君笑得残忍:「因为这么做,是最快完成力量聚拢和原始累积的行为,天庭一向如此,我既要与之相争,岂能不用?」

我继续要上前,却被一脚踹飞老远。

13

「这是……欺天之器?」

我摔得眼冒金星。突然,听到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:「竟真的被造出来了?」

我痛得没有力气坐起来,只好勉力让触手上长出一只眼,便见韶幽的目光是前所未见的炽烈炯亮,燃烧的不知是愤怒还是惊惧,直逼永寒君:

「你真的疯了,为达目的,不惜用子嗣的魂魄做此禁术的魂眼!」

欺天之术。

是当年青云君研究出来,由妖界牵头,六界异士都有参与的,针对天庭的一项秘术。

六界众生苦天庭久矣,包括一些仙界中人。

历任天帝都握有天道授予的「司命簿」。

六界众生的姓名与命数,都受制于天庭。

什么时候历劫,什么时候遭难,什么时候飞升,自你一诞生,便早有定夺。

想要掌控更强的术法,获得更久的寿元,只有成为天庭神仙这一条通道。

想要成仙,就得让自己「去五界化」。

天条之下,除了仙界的道,其他都是邪祟魔障,是左道旁门。

于是,为了飞升,妖要拔除妖骨,魔要削魂净煞,老虎拔牙去爪、鹰隼剔喙除羽……你原本的神通、特性、天赋,全都要剥离掉。

终于,你入籍仙界,但也变得平庸了。

只能任凭调遣,毫无反抗的能力与底气。

因为随意一个贵胄家的子弟,拿出点什么法宝,都能置你于死地。

而那些,正是用你们五界生灵为原材料,炼制的法宝啊。

你们为成仙,自我割舍的代价,摇身一变,却成了天庭神仙们,不费吹灰之力,便能驱使的大神通之物。

他们大肆挥霍着,从你们血肉中摘取的天赋与灵根,一边还要嗤笑——看,这下面飞升上来的就是不行。

你不甘于此,可若想更进一步,就得彻底使自己变成天庭的喉舌,成为附庸,跟着他们骂。

骂得越凶,越没有退路,晋升的希望才越大。

欺天之术便在这种背景下,为反抗而生。

「那又如何?」

永寒君一拂袖,嘲弄:「青云她觉得,带走了秘术后半部,我便没有办法接着做下去了?笑话。」

她冷嗤一声,居高临下地睨着韶幽。

「一个子嗣罢了。」

「便是抽空整个妖界,我也要把它全部完成!」

「可你如今所行之事,与天庭何异?」韶幽毫不避讳,冷冷地迎上她的目光:

「永寒君,您确实杀了天帝,但天帝的残忍暴戾、独裁偏执,视臣属与众生如草芥工具般的态度,也全被您继承下了……」

「现如今,您有资格站在您曾最恨之人的位置上,却也让那人的卑劣和傲慢,复生于己身。」

「这样的反抗,意义何在?」

韶幽的反问掷地有声,字字诛心。

大殿内,一时沉静下来。

永寒君神色冷凝,阴了又阴。

「好。」

倏尔,她扯动下嘴角,透着癫劲儿地大笑起来,一边笑,一边鼓掌。

「很好,说得好极了!」

在场众妖,都被她吓得大气不敢出。

「你呢?」永寒君不看别人,直直将视线投向我,笑意中透着压迫,「你也这么觉得?」

我勉力翻了个身,爬起来。

发现不仅仅是永寒君,韶幽,还有那些被我吐出来的炉鼎们,同样直勾勾地盯着我,眼神或审视或希冀。

我心跳如鼓,吞咽了下喉中腥甜,吸了吸鼻子后,看向永寒君,坚定地说道:「是,母亲,他说得有理。」

世间不该有炉鼎的。

天庭不该视五界生灵为炉鼎,但妖界倘若用同样手段来夺位,焉能保证,自己日月换代以后,不会重蹈覆辙,新瓶装旧酒?

毕竟,老路太诱惑、太暴利了。

可悲的是,对于掌握大权之人来说,想走这条老路并不艰难,只需要一点点懒惰和放纵就足够了。

我悄悄往青荔的方向看去,他正紧攥着袖口,用十分惊慌的眼神示意我:不要说了。

我深呼吸,更加坚定道:「让原本鲜活的生命坐视自己困于窄小之地,日渐枯萎、衰竭,丧失一切,这太可怜了……」

「陛下!小、小主人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,她还是个没化形的稚子,不懂这些的!」青荔神色焦急,跪行着往前。

因刚才的冲突,他被永寒君甩飞,受了伤,勉力维持着人形,衣袍下还是露出两只青爪。

我这才知道,原来他不是屎壳郎精,只是个喜欢筑起巨大巢穴的青腿小鸟。

他沦为炉鼎后,一无所有。

每日投喂我,打趣我,为我梳理毛发和鳞羽,看我从一团小球,长到了小山这么大,是他枯乏等死的人生中,不多的乐趣。

「求陛下,不要迁怒小主人。」又一个炉鼎跪上前,他咬着发抖的牙齿,强行镇定,「躲在她腹内,是我等有意引导,小主人心思单纯,绝没有忤逆陛下之意。」

「是啊……」

陆陆续续,那些跪了一地的炉鼎纷纷上前,试图将我遮挡在身后。

他们都是看着我长个头的人。

他们的生命日日流逝,而我能吃能喝,一日更胜一日强壮起来。

久而久之,他们便将我视为自身生命的灌注之物。

我才不是什么「小主人」。

我只是这些卑微入尘的失权者们,用仅有的余力,筑起的一个精神避难所。

而我太弱小了,弱得连一个巴掌都挡不过。

「你以为,将这些人藏进体内,就能庇护他们?」

永寒君语气温凉:「你即便吞下一百个、一千个又能怎样?孱弱受难的是我们整个族群,难道你还吞得下整个妖界?」

「哦不,妖界之上还有天庭,受天庭盘剥凌虐的是整整五界生灵。」

「你又能如何?」

永寒君语气逐渐狰狞,朝我步步紧逼:「不同流、不化恶、不蚕食弱小,你什么都做不到。」

我死死咬着牙,什么话也说不出口。

「未必。」一旁,观摩许久的韶幽突然站出来。

他神色晦暗,垂下长睫:「如果她成为欺天者,修秘术至大成,便大有可为。」

永寒君挑眉:「怎么,你们白腾幽蛇一族,回心转意了?」

韶幽冷嘲:「一个纤尘不染的稚子……呵,您费心将她展示在我面前,不正是为这一步?」

「我可不是在跟你商量。」永寒君一指我,冷笑道,「百年内,助她化形。」

「若做不到,你同这些炉鼎一样,被压榨成灰扫进地缝里,也没人在意。」

永寒君用实际行为告诉我:凡所求皆有代价。

我想救青荔他们,得在百年内顺利化形。

韶幽要摆脱炉鼎的命运,必须全力助我。

妖界,知晓我原貌的妖怪极少,即便我曾经在讲经堂吓过几个人,他们也不知道我是妖主之女。

我一直住在妖主洞府后的山谷,母亲下了禁令,她闭关期间,只有送饭的炉鼎可以往返。

对我来说,那里实在太小了。

除了几座硬邦邦的小山,便只有一个水坑,只够泡到我的小腿。

韶幽毫不客气地说,这是圈养牲口的行为。

在他的提议下,永寒君将妖域西部一大片荒僻的无妖区,划给我当了修炼场地。

她则亲自守在无妖区之外,闭大关。

14

幸好,我是个理想的学生。

做什么都能沉心静气,一点就悟,现在有了法门,更是修行极快。

但韶幽并没有太多喜色。

他觉得我奇怪。

「你想过吗?你做的这一切,不过是让自己变成一个更趁手的器物。」

「为什么还这么高兴?」

相处熟了,韶幽给我的感觉变了。

也许,他并没有那样正气凛然,也没有视天庭为死敌般义愤填膺。

那日与永寒君的对峙,义正词严,只是他的表演。

他在演,演他母亲青云君——那位真正德高望重的前辈。

韶幽吃准了永寒君的性子,虽然嘴上不饶,心中对她那叛徒师妹,依然怀有敬意与旧情。

他需要继承永寒君对他母亲的情谊,让自己好过一点。

「你难道不为自己想想?」韶幽退后两步。

「想什么?」

烈日当头,我训练累了,一头扎下水,直接喝干半个湖泊,这才仰起头,抖了抖身上的鳞片和毛。

「想想不用被人宰割的日子。」

韶幽收起了雨伞,扔到别处:「想想凡俗人间的天伦之乐,母亲的爱是很好的东西……你本不需这般努力,就能很开心。」

我懂得他的意思。

「但我并非凡俗人家的孩子。」我摇摇头,淡然道,「永寒君要的也不是孩子,而是助她伐天的利器。」

倘若我非利器,永寒君就不会生孩子了。

自然也没了今日的讨论。

「我觉得,伐天是件好事儿,一旦成功,五界受难者们各自都能落到好处。」

我语气轻快,眼中一片明澈真挚。

韶幽凉凉地笑了:「你能这样想,说明依然有冗余的权力和资源倾斜给你,你不必为生存空间忧虑,不必朝不保夕地逃命。」

「在这等世道下,天真乐观,才是第一值得炫耀的资本呢……就跟我当年一样。」他笑得嘲弄。

韶幽比我年长两百岁,却曾碎丹两次。

第一次舍弃妖骨,是为上天庭,碎妖丹凝金丹。

第二次则是青云君落难后,他几经流落,辗转为奴,先后被几位主家摄取仙基,金丹枯竭而散。

欺辱过他的,有仙人,也有大妖。

他自己做过妖,也做过仙,没什么不一样的。

无非是妖的恶粗蛮赤裸些,仙人的恶藏在市侩精明的伪善之下。

几百年的颠沛流离,韶幽大彻大悟。

什么出身、人脉、族类、站队……他唯一能依仗的,不过是自己这身残破的修为。

饶是两次内丹破碎,韶幽依然在三百岁之前,重新凝聚妖丹。

无论仙妖,内丹的凝聚都是修炼之基础,内丹的优劣,直接决定寿元与资质上限。

要说韶幽的这番境遇,给他带来了什么,不过是让他一次次被消磨得更平庸了。

越修炼,就越有这样的感觉。

韶幽以前的资质,可是被永寒君看中,执意要选作「欺天之器」打造的头一人。

他也曾狂热地追求过正义,自认为,我辈妖修,能为伐天大业牺牲小我,有何不可?

然后呢?

然后呢……

如今,他似负万斤之重的软骨蛇,爬得磕磕绊绊,举步维艰,却未必比小家蛇修炼得快多少。

「当年,青云君为何要投身天庭?」我好奇。

韶幽沉默下来。

我以为,他不会说了。

「因为,不够用了……」韶幽的笑,透出晦涩的讥讽。

铸造「欺天器」的主材料,妖界中已经耗空了。

永寒君是个固执的理想家,独裁者。

她坚信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,对于她的伐天大业,投入了自己的全部——修为、寿元、前途、退路,甚至是子嗣和挚友。

但凡是为了天下苍生,她从不拘泥小我的牺牲。

她自己这样做,也督促身边人应像她一样,为大义,奉献全部。

在永寒君看来,青云君的孩子们,就是现成的主材料啊……

其中,韶幽最为出众。

也是最可能吞吃掉自己姊妹兄弟魂魄后,蜕变成为大魇,也就是所谓的「魂眼」,作为欺天器的主意志。

听到这里,我头皮一下子炸开了。

「难道说,我就是大魇?」

「是啊,多么疯狂。」韶幽双眼闪烁着诡异的冷光。

「所谓的欺天之器,之所以能遮蔽天机,便须得无所不用其极,极端至极,方能五十遁一。」

有六界义士参与其中的欺天之术,欺天之器是一切计划的根本,祂首先是一件不容于世的法器,能与天道规则分庭抗礼。

既然是法器,就有器灵,为法则之魂,自生意识。

大魇是青云君的命名,可能只是下位者试图遮蔽天机的浮生大梦,然而一旦功成,便能成为惊醒天庭万载千秋美梦的噩耗之魇。

欺天器之魂不止一人,而是我不知道多少兄弟姊妹魂魄之融合,最终,相互厮杀吞噬,我们残余的意识聚合起来,便由法则生成了魂眼。

也便是现在之我。

烈日下,我仿佛被一盆雪水兜头浇下。

「怪不得……」

怪不得,妖族万年来受毒瘴侵袭,身体变异,其中不乏畸形怪异者。

但丑成我这个样子的,前所未见。

原来如此。

我的丑陋和畸态,从促就我诞生的残忍手段中,就已然注定了。

「呜……」

我无力地匍匐在地。

每一根触手都悲哀地垂落了下来,远远看去,像一大摊散乱难看的黑色海带。

韶幽原以为我会一蹶不振。

没想到,我比以往更加刻苦了。

我不知,自己有没有继承永寒君期望的能力。

但在有限范围里,我想尽力帮助,那些因我诞生而受到波及的人。

比如韶幽,我会努力修炼,等化形之后,解开钉在他腿骨上的锁链,我要给他找来好多好多的天材地宝,让他不要忧虑生存。

对青荔他们,等我变得更加厉害些后,就能找个环境适宜之处,将他们好好安顿,照料晚年。

我已满足了。

如果我早知道自己的身份,我会更乖一点,不让青荔和虹纱他们为难。

因为在这个世界上,没有人有义务关心我、跟我说话、待我犹如正常的妖兽幼崽。

青云君一族的下场,不过是永寒君为了供我诞生,而造下罪孽的冰山一角。

我存在的一切都背负了原罪。

「原罪个鬼!」

「你有多大的能耐啊,给自己找这么大一口黑锅背着?」

时间不长,但韶幽能比任何人都敏感于我的情绪,那双深青色的眼睛,仿佛能洞悉一切。

他一句话道破了我的纠结。

「你要为永寒君向我道歉?你凭什么道歉?你是什么获益者吗?」

我避开他目光,嗫嚅:「那青云君……」

「这更跟你没什么相关!你耷拉着脸,就为想这些乱七八糟的?」

韶幽走近,扯了扯我的触手。

我如往常一样,将他托起、升高,直到他能摸到我的脸。

「来,睁眼,看我。」韶幽向来性子冷淡,很少对我疾言厉色。

我们对视。

「你听好了,小毛球,青云君的所有行为,都是她作茧自缚……我托生成她儿子,也是活该倒霉,这跟旁人没什么关系,更赖不上你。」

我第一次见韶幽这么大情绪,居然是对他的母亲。

「就你娘,永寒君那个德行,她顶多当个暴君,执行能力强点……她那个脑子你就算把她逼死了,她也研究不出欺天器这种损招。」

说着说着,韶幽自己都笑了,苦笑:「青云君估计自己都想不到,她费尽半生心血献上的『刑具』,暴君要拿她的孩子们做第一个实验。」

笑死,碰上疯子谁不跑?

「但她是真心爱护你,为了你好。」

「是啊,她走了之后,再没谁对我这么好了。」韶幽撇过头去,轻轻吸了吸鼻子。

「那真正对一个人好,是什么样子?」我追问。

「就是……」韶幽想了想,组织语言,「我用你喜欢的方式去关心你,但不需要你做回应,与我的相处中,你永远能做你自己,不用为这份心意去改变什么、交换什么。」

我若有所悟,点点头。

「听起来,很有牺牲精神吧。」韶幽开玩笑道。

「不会哦。」

我认真地看着他:「这种事情,本来就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在先,没有感动过自己后,还要强行索取好处的道理。」

「我也要这样,不让喜欢的人为难。」我下定决心。

「孩子话。」韶幽轻笑起来。

15

好消息是,永寒君的伤势再度恶化,炉鼎已经无用,如青荔一众干巴巴的虚弱小妖,在韶幽的帮助下,得到了妥善安置。

我写了很多信,拜托韶幽帮我寄给他们。

但只有青荔给我回了信。

寥寥数语,只让我安心修行,莫去管他们。

韶幽叹气:「你写得太谄媚了,人家疑心你又吃不饱,蓄意让他们重操旧业,给你送饭呢。」

怪不得。

他通篇强调自己年老体衰,不宜行动。

坏消息是,永寒君封住了自身最后的神魂和妖力,闭了死关。

只说,要我化形后再去找她。

应是见最后一面的意思。

驻守无妖区的,换成了雪顶千尾族的大长老。

依永寒君的旨意,待化形后,我要拜他为师。

那一日,天现异象。

为了遮蔽天机,整个妖族元老尽出,不遗余力地施法布阵,延缓天劫威压的扫视。

只有韶幽注意到我状态不对。

事态紧急,他当即吐出妖丹,洒下一片润泽的清光来,为我护法。

一阵冰凉清幽之感将我覆盖。

意识模糊间,我顿感五内中的躁动被安抚下来,天灵之上,缕缕黑色烟雾也被缓缓逼出。

我吞吐着这份灵气,只觉得舒适极了,被吞噬的本能引导着不断地吸纳……

终于,内敛的精芒在我双眸中聚显。

睁开双眼,我化形成功!

蜕去那臃肿丑陋的怪物外壳,我凝聚的新身体,汇聚了日精月华。

从外表看来,也是个钟灵毓秀的小姑娘了。

但根本不及我高兴,韶幽便像疯了一样扑上来。

「还我!」

我一时不察,被扑倒在地上,韶幽面色惨白,眼神却带着狠色:「吐出来!白渊、你快给我吐出来!」

「还给我,还给我,还给我!」

他极力来撕扯我的嘴,状如应激的野兽,动作大到脚链都扯破了,血流了一地。

「什么?」

我一时茫然,只顾招架他的攻击。

「妖丹!我的妖丹!」他大吼,快哭了似的。

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我的心陡然跌入了冰湖之内。

「好像不行,它跟我的妖丹融到一起了。」

此话,如当头一棒,敲得韶幽回过了神。

他怔怔地注视着我,面色更白了,神态呆滞,又带有压抑的气愤。

「我以为、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。」他癔症似的喃喃说道,空气中仿佛有什么碎掉了。

「别,我、我会想办法,你先别急……」

我慌了神,意乱嘴也拙,说得前言不搭后语,太阳穴鼓鼓地急跳着。

韶幽已经听不进话了。

他刚站起身,便被腿上的拴骨链绊倒,胡乱挣扎几下也没起来,反倒被气得呕出一口血,素白面颊上挂着两道泪痕,竟然昏厥过去。

韶幽大病一场,病情持续了几个月。

醒来了,也不肯见人,尤其不愿见我。

我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。

歇斯底里,又哭又笑,大嚷大骂,从睁眼骂到入睡,他一开腔便毫无忌讳,上至天庭下到妖界,没一个有名字的能走运逃出他的嘴。

有时候,他骂得连嗓子都嚎破了音,方圆十里,没有一个妖怪敢靠近那里。

每每躲着他去见他,我都心如刀绞。

另一方面,在拜师结束后,我又完成了洗尘典礼,作为永寒君之女、妖域的少族长,正式与众位妖尊、洞主见了面。

我逐渐有了权力,前所未有地自由起来。

眼下,韶幽住在灵气最充裕的寒池洞府,有妖域最资深的药师为他调养身体,同时,各类补药不间断地送去。

他身上的病好了,发泄够了,又异常安静起来。

整日除了吃药,便蹲在洞府外,仰头盯着天上的飞鸟看,似聋似哑,呆滞恍惚不吭声。

总是一蹲一下午,像个被铆足劲吹胀破的烂口袋,精神萎靡,一日不如一日。

我正式去探望他的那天,穿了件纯黑的袍子。

韶幽抱膝坐在草地上,只懒懒地扫了我一眼,又去看鸟。

我单膝撑地,跟他并肩蹲下,看同一个方向的鸟。

「韶幽,你要不要做我道侣?」我开门见山。

韶幽表情终于有了波动,下垂的眼睫倏然睁大,看稀奇物一样,转过了视线。

我不疾不徐:「你该能感受到,你的境界没有跌落,只是暂时调动不了妖力。」

从诞生之初,我的天赋神通便是「吞噬」。

当自身受到不可控状态时,妖性本能会驱使天赋施展以自保。

天赋是每个妖修与生俱来之物,比如永寒君的天赋神通可冻结四海,青云君的腾云之法,一日可畅游万里,来去如光。

韶幽的妖丹入口后,卡在我的妖丹之内,合二为一,难舍难分,但我并未主动炼化它。

所以,它依然与韶幽保有联系。

「那又如何?只需你一闪念,炼化它只在弹指间,我须臾便能沦为一个废妖。」

「我不信你。」韶幽深呼气,自嘲地一笑,撇过头。

「那,这个给你。」我把一个匣子递给他。

他打开一看,瞳孔倏然收缩。

「这是……」

「永寒君的妖丹。」

我语气平淡:「你们属性相合,你炼化她的妖丹,直接继承她的修为,并不困难……我可以给你准备重新淬体的材料。」

韶幽这才看清我身上的打扮,惊呼:「她兵解了?」

我点头。

韶幽蹙眉,复杂道:「这是她给你的,让你炼化后,可直达最后一步,跃向虚空——」

我打断他:「不用它,我要凭自己修炼到那一步。」

韶幽深深看向我。

我迎着他的目光:「因为她的道,不是我的道。」

即便强制结合,也难能圆融贯通。

更与大道相去甚远了。

「但是,只有做我的道侣,你才能收下它。」因为这是妖界的规矩,我逐渐小声。

「哼,理应如此。」韶幽语气坦然,神色却更冷,将匣子撒气似的抱入怀中,「你可不要后悔!」

「绝不会。」我斩钉截铁。

韶幽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,很快泄了气。

「为什么?」

「因为,我想要对你好。」我垂下目光,自觉十分亏欠他,「我、我是认真的,你不必喜欢我,你只要相信我就够了。」

伐天之事,本就与韶幽无关。

若连我也失败了,他炼化了妖丹,自走自的,有永寒君的妖力护持,六界之内总有个地方能躲。

一丹抵一丹,很公平。

这便是我的打算。

「你真的很过分,存心叫我不舒服,连恨都不能恨得痛快。」韶幽咬牙切齿,浑身发起抖来:

「几番大起大落,难道是我十恶不赦,罪有应得?」

「把我踢到泥坑里,再拉我上来,我活该感念你的恩典?被你庇佑、受你的特权优待、最后再顺理成章地爱上你?」

「你明知道我一无所有!」

我任他抓着我袖口发泄,一声不吭。

韶幽哭了,爆发出极为哀怨的哭腔:「明知道我不可能拒绝……」

「你这是谋害我!你拿一颗真心,拿我最想要的东西来诱惑我,我怎么可能、怎么能不喜欢你?」

他抱住了我,脸枕在我肩窝上抽泣。

「是、是我的错……」

我双眸微红发酸,轻拍他的后背,柔缓地用手指梳理他微乱的银发,难以不动容。

16

后来的一段时间,韶幽陪我一起照顾病重的青荔。

青荔卧病在床,已经苍老得满头白发了。

他损失的根基是不可逆的,即便服食了我送来的补药,也见效甚微。

「哦,谁家的小妖怪化形后这么俊哦?」

「原来是我们球蛋~」

他声音略哑,刚笑了一笑,又开始咳嗽了。

我跪坐在他病榻前,去帮他顺气,心底发酸。

握着眼前人的手,仿佛当年那个青黄色衣衫,环佩叮当的年轻妖精,还跟当年一样,会在夏日里摇着团扇,撺掇着其他妖精,跟我捉迷藏。

压着那股悲凉酸苦,直到青荔撒手后,我才彻底抱住他的鸟尸,放声大哭。

「没有了,没有了……」

又走一个。

我有的不多。

会把我当小妖怪,而不是什么伐天工具的人。

韶幽环住了我的肩膀,我顺势将头埋在他前襟上,呜咽道:「我真的只有你了……」

他眼圈同样泛红,直说好。

我再度闭关前,当着所有大小妖王的面,在他们或不善或鄙视的目光下,与韶幽完成了订婚典礼。

我上前一步,将那些目光通通逼退:

「这是枯荣君,我的道侣,你们见他须同见我一样。」

韶幽回握住了我的手,神情坚定。

枯荣。

循环往复,却也生生不息。

17

我指挥着妖队进入了大褚国境,一路畅通无阻。

越靠近皇城,肃杀之气便越浓郁。

妖气与血肉腐烂的味道掺杂在一起,挥发出一城沉黯的死意,随处可见战战兢兢、仓皇流窜的百姓。

镇妖司大殿之前,两股势力正在对峙,剑拔弩张。

踏悬在半空的两人尤其眼熟。

「使者大人,是莲生殿下!」

「按原计划待命。」

我制止住跃跃欲会合的大部队。

天空上,一身银蓝薄甲的莲生好不神武,一柄长枪将白衣道人逼得节节败退。

「镇妖司的督使大人,你今日不给我妖界一个说法,我便屠尽此城百姓,给我师尊报仇!」

啊啊啊啊,这个孽障。

我额角青筋一跳,脑门嗡嗡作响。

摸了摸口袋,只有几件从兰心那里搞到的法宝,我直接祭出一只金丝镯,朝莲生兜头砸了过去。

莲生正意气风发,头上陡然挨了一击,顿时哎哟一声,摇摇晃晃地落下云层。

韶幽退回了镇妖司的众修士当中,他目光微闪,看了过来,仍静静站着,未置一词。

迎着他的审视,我微微一笑,却先走向莲生。

对方正揉着额角,眼神仍茫然。

我直接一个耳光呼了过去,干脆利落。

「威风啊,小莲。」

「你是……师尊?」

从熟悉的力道中,莲生一下认出了我。

「百年不见,都会学人家屠城了。」

我戏谑道:「不愧是上任天帝的孩子,真委屈你了,居然在宝瓶里等了七百年,天庭可难见这样忍辱负重之辈。」

「师尊是怎么知道的,莫非……是那个司命!」莲生擦了擦脸,神色一瞬阴沉下来。

我冷笑:「他都交代了,我的魂血也是你给他的,不然,凭天庭的其他手段,可牵动不了我的因果,迫使我下界。」

那小司命官,只是司命阁的临时工,干的活又脏又累,还担着高风险,这般拼命不过贪图点油水。

听闻大战在即,他自然不愿参与其中。

得到我的令符信物后,小司命便将所知的消息尽数抖出,带着亲眷离开了。

莲生面色沉郁,但很快整理好情绪,不装了,话语也透出真诚:「师尊是聪明人。」

「何必非开战不可呢?弄得生灵涂炭。」

「不若归顺了天庭,您到底是教养我的师尊,我现在已是天庭太子了,等我当了天帝,届时整个六界,还不是咱们师徒说了算?」

「您看,枯荣君都已先应下了。」

面对我,莲生姿态谦恭一如往常。

然而,镇妖司的人,却缓慢地将韶幽围了起来,颇有胁迫之意。

莲生就地跪下:「不瞒师尊,自您入城开始,天庭便在注视此地,若您不降,将有神雷降下,这一城的百姓以及……枯荣君,定要性命不保了。」

「徒儿斗胆,恳请您为无辜的苍生考虑。」

「倘若您一意孤行,届时血流成河,尸骸成山,因果业障加身,您又该如何面对您的道心?枯荣君对您恩深情重,您如何忍心看他因您的一己私心而死?」

瞧瞧这动听的语言。

我简直忍不住笑了:「你们天庭之人,睁眼说瞎话都不会笑场吗?」

「按照这个逻辑,天庭是万恶之因,六界的揭竿反抗是它应偿之果……我的到来,自该是天道所趋,天庭非但不该拦我,还该感恩我的到来,感恩我赐祂们毁灭的终果,这如何不算以身合道呢?」

莲生抿紧了嘴。

良久,他深深叹息:「看来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。」

莲生站起身,面无表情,抬手打了个信号。

登时,天雷滚滚,紫电霹雳。

轰隆隆,暗沉厚实的云块压下,一层重似一层,仿若太古巨兽正探下他狰狞的头。

云层上,是星罗列阵的各路神仙,各自手持法宝,居高临下地睨视凡尘。

我毫无惧意,反倒张嘴一吞——

倏然间,威势犹如日月倒转、星辰扭曲。

众仙东倒西歪,法宝们也纷纷脱手,被我的利齿一咬,尽数吞入腹内。

小猫妖的身体定然是承受不住的。

于是,在施法前,我便以魂体出窍,从虚空中生长出了本体,并将小猫藏在了腹内的妥善位置。

「白玄,你为我断去两尾,又供我神降,我以我本体的十尾回赠之,你只管安心融合它们,日后如何,便是你个人的造化。」

云上,神仙们乱作一团,雷闪都小了,有几个甚至惊慌地掉下了地面。

看啊,这就是祂们真实的能力,一旦被撤掉剥削所得,那些平庸虚软再也无所遁形。

我哈哈大笑,双掌朝天,感受着天道接引之力。

仙界处于六界空间的制高点,最高为三十三天。

传说中,让天帝渡劫的虚空,位于三十三天之上。

但我知道,虚空不在那里。

它虽高于六界,又无处不存在,一落叶、一捉影、一闪念中,皆有虚空。

此时,虚空中我的元神已渡过了全部的天劫。

苍天之上,裂出了一条金色星河,宛如铸就的天梯,缓缓铺到我的脚边。

天道的威压不可抵抗,被这条涤荡邪欲孽罪的金河光晕扫到后,众多的上神上仙,纷纷口喷黑色污血,元神大损,摔落在地。

「白渊陛下,且慢!且慢呀!」

18

我还没怎么动,一个红眉毛的上神,便急急喊住了我,还是按妖界的尊称。

「吾乃长恒帝君,司命阁之主。」

他受伤坠下云端。

明明受金河影响颇大,姿态仍然四平八稳。

缓缓道出身份后,从怀中掏出那本司命簿,如同展示传国玉玺。

此物具有天道威能,正是天庭独裁众生之根本。

「哦?」我目光微冷。

「陛下莫要犯糊涂,六界众生的生死命格,都在吾一念之间。」

长恒说着话,毫不避讳地看向韶幽所在。

威胁之意,显而易见。

我注视着脚边咫尺的这片金。

这是一条凌驾于天条之上的道路。

为了追寻它,有太多人,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。

「吾等没有别的意思。」

长恒帝君姿态恭顺:「您能合天道之机缘,毫无疑问当为天帝,居我天庭之中,主宰六界。」

「长恒,恭请天帝陛下归位!」他率先弯下腰来,高呼,声如洪钟。

「臣等恭请天帝陛下归位!」

「臣等恭请天帝陛下归位!」

「……」

地面上的仙神们也纷纷附和,有弯腰的、有下跪的、有以头抢地的,仙人们落下云端,绵绵不绝,甚至越跪越谦恭了。

其实,除了初代那位搭建了天条的元初天帝。

后来天帝的权威,都是天条授予,或来自世袭,或立下了天条表彰内的功劳。

总之,都是为了整个天庭的集体利益。

长恒的意思很明白了。

要么放弃天道梯,成为天条下的天帝,做天庭的主宰,继续维系剥削秩序。

要么,长恒就会动用司命簿,提笔勾一个灭字,化六界为一片无生命的焦土。

「陛下还在犹豫什么?」长恒蹙眉。

「您就算飞渡成神,这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六界,对您而言,有何意义?」

所有人都在看着我。

我却看向莲生,笑道:「我若是天帝,那莲生太子该怎么办?」

此时,小冥鲛面色苍白,离魂失魄一般,对陡转直下的情势毫无预料。

长恒瞥了眼莲生:「哼,他哪是什么太子,不过是前天帝陛下推演未来时,所下的一步闲棋……」

「天族子嗣何其尊贵?天帝怎舍得自己的孩子受这等罪,在那个黑瓶子里待几百年,待废了,还如何器重?」

莲生像是被雷劈了,身子越抖越厉害。

「不、不……这不可能,我怎么可能不是天帝的孩子?」

他似乎急于证明什么,颤着声:「看看!看看!我娘是纱绫天妃,这是她给我的信物,我们冥鲛族的鳞片,我娘每隔百年都给我寄一片来……我日日夜夜贴在心口放着,从不离身的!」

长恒眼中露出几分讥讽:「天庭从没有什么纱绫天妃,妖界之人又不是傻子,你若有天族血脉,旁人怎会发现不了?」

莲生托举着手中格外珍视的鳞片项链,神情恍惚,摇摇欲坠:「那、那我娘呢?」

旁边有个知情的仙人嗤笑了:

「还找娘呢,一个棋子哪来的娘,那鳞片又不是什么稀罕物,是个冥鲛都有,你那串物什,不定是哪位神官脚底板抠的死皮呢。」

「扑哧——」

此话一出,那些跪在我身前的仙人们纷纷喷笑。

这些人的傲慢,是刻在骨子里的。

莲生的奉献,莲生赔上的七百年,在他们眼里就是个笑话。

下等种族哪有什么功劳?都是应尽之事罢了。

他们看不起仙界之外的任何种族,更别提,近些年事急从权,要叫一只低劣的小冥鲛「太子殿下」,心里的懊丧可想而知。

「哈哈哈哈……」

莲生也笑了,边哭边笑,前仰后合,一把扯碎了手里的鱼鳞项链。

他笑得歇斯底里,表情扭曲狰狞:

「你们啊你们,一个个称仙称神,都是脏心脏肺的臭鱼烂虾,有什么资格笑我?我就想当天帝怎么了?我这条劣等的杂鱼,不正配你们天庭这锅下水?」

莲生的突然暴起,谁都没反应过来。

长恒帝君受伤在身,被他一下扑倒,面门连挨数拳,眼冒金星。

司命簿瞬间转移到了莲生手中。

「都别动!」

莲生高举司命簿,笑得猖狂:「谁敢动我,我就毁了这本烂书,让整个六界一起为我陪葬!」

「无知小儿!天道法则加持之物,岂会被你肆意毁掉?」

长恒挣扎起身,毫不畏惧。

他一声令下,周遭的仙人们纷纷前去抢夺。

「我确实不行,但若是我师尊,又如何?」莲生突然看向我,狡黠诡异地投来一笑。

那本簿子瞬间朝我飞来。

我抬手要接。

便有无数灵光法术,挡在我身前,欲要阻止。

我颇费了一番周折,才将东西抢到手里。

打开一翻,却是一本白纸。

「哈哈哈哈哈哈……」

莲生受到多方攻击,身受重伤,却孩童一般大笑,声音尖厉:「比起给你们这些人争权斗势,我倒不如帮养我一场的人!」

当所有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时,那本司命簿,却被莲生暗中送到了韶幽手中。

莲生吐出一大口血。

他看向韶幽,眼圈泛红:「枯荣君,是我煽动妖界众妖作乱,将您逼入镇妖司为质……我莲生不悔今日之举,唯独对不住您!」

「事到如今,我方才知晓,这世上对我最好、一直指导我修炼、对我百般呵护的,只有您,您才是我心中唯一如师如父的亲人。」

他哭了,泪珠在脸颊滚落后,化为了明珠……果然比寻常鲛人都更大些。

许是七百年的瓶内,日夜煎熬,也经常哭泣的缘故。

「师尊……杀了天庭!」

弥留之际,莲生看向了我,那双眼瞪得斗大,嘴角惨烈夸张地讥笑着,似要将此生所有的不甘与恨意,都凝结在脸上。

19

局面彻底乱了。

妖族与灵界修士展开混战。

仙界的战力源源不断,从天上往地面输送。

长恒指挥着仙人们促成一道肉墙,势要阻止我踏上直通虚空的金河。

我全力施法,压制着场内还有余力的几位战神,一面放出神识,格外留心韶幽的安全。

实际上,全然多虑了。

镇妖司外,韶幽轻盈灵活得像只燕子,没了掣肘之事后,面对四方的集火,他掐诀引符,飞掠来去,游刃有余。

这些年,他从未放弃自己。

即便无法修炼内丹,他也自研出了一种「外丹」之道,只要有足够多的灵力作为压制,便可以凝结无数丸黑色小丹。

看起来,它们相较寻常妖丹略微逊色,但爆炸后,威力堪比大妖自爆,有摧枯拉朽,化万物为齑粉之能。

倘若几百枚同时爆炸,连上神都要畏惧退缩了。

虽然是消耗品,但理论上,只要材料足够,作为引线的压制之物灵威又足够强大,时间的累积下,施术者可以无限量凝结这种「外丹」。

爆炸之声势如破竹。

韶幽踩着一条由上仙们铺成的血色尸毯,一步步朝我走来。

我们身上都沾了血,在战场核心处会合。

「韶幽,你可以走的,到现在也可以。」

我目光柔和,眼底不由自主笑起来:「我保证,谁都拦不住的。」

但还能见到他,我真的很开心。

韶幽也笑了:「但你知道的,人一旦脱离了匮乏的状态,比如,有了足够的权力和爱,内心饥荒的部分长好了,就自然要想点其他的。」

「我不后悔。」他说,目光坦荡坚定,明月清霜。

我知道,他指永寒君妖丹炼化一事。

「永寒君的道,也不是我的道。」

韶幽与我并肩而立,面对诸天仙神,从容飒然。

我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,自豪极了。

仙妖对峙,自金河流瀑般的天道梯,分出楚河汉界。

那道飞渡之河,被仙族死死拦住。

「哈哈哈哈,小妖主,你以为拿了司命簿,就能取天庭而代之吗?」长恒帝君怪笑起来。

「若无我手中这支能批天注命的『善任笔』,那本司命簿也不过是一本废纸罢了。」

长恒眯起眼睛,语气渐冷:

「白渊陛下,这可是您最后的机会了,听本君一句劝,只要肯俯首于天条,整个天庭依然愿意捍卫您的神座。」

突然,他望向韶幽,如同看见小鸡的秃鹫,故作吃惊:「欸?我记得你,罪仙青云之子。」

「当年,你母亲畏罪自戕,魂飞魄散后,你的命格也就被定下了。」

长恒似乎早有后手,从怀中单单摸出一页纸,啧啧称奇:

「我看看,哦哦韶幽,这是你的命途……要贫贱受辱、要病痛缠身,多寿却要遭日煎月熬,永无翻身之日。哈,你这样的尘泥之辈,怎能跟六界最尊贵的陛下,站在一起呢?」

我攥紧拳头。

韶幽的那页命簿,竟被他单独存放了。

「怎么样,想不想逆天改命?」长恒循循善诱,「呈上你手中的命簿,韶幽,本君升你当上神,没人再敢议论你卑贱的过去,六界中人人会称颂你跟天帝陛下的结合。」

韶幽握住我的手,对长恒嗤笑:

「世人的高贵,是从他一生的品格与行为中自然流露的,只有品行和能力都不堪入目者,才需要一本簿子充当高贵的凭证。」

长恒气得红眉毛直抖:「放肆!韶幽,你的命还在这张纸上,你不怕本君送你去死?」

「话出口前请想想,你能威胁我的东西并不多。」我上前一步,将韶幽护在身后。

韶幽笑了,一把抱住我:「别担心,是时候了,让他们见识见识……什么是真正的『欺天之术』。」

「整个仙界的至尊至贵们都要来瞧瞧,像我们这样的微贱之人,是怎样让天庭的天,塌陷下来的!」

他睨向众多仙界之人,横眉冷对,又笑起来,是前所未有的意气风发。

「好。」我专注地与他对视。

韶幽的吻,轻落在我眉心,像个安宁的祝愿。

「冥顽不灵!」长恒被我们软硬不吃的态度激怒了,终于动起真格来。

他愠起怒意,居然首先提起笔,要拿韶幽开刀。

霎时,我现出原形,以狰狞的深黑色巨兽之体,展露于天地间。

那遮天蔽日的庞大之物,由无数的触手、肉芽、眼球和脑袋混乱组合,不停地蠕动变化着,难以被描述本貌。如同一尊自深渊穿梭而来的灭世邪物,一吐一吸间,便能让万物浩劫。

无数直视我本体的修士和仙人们,便吐血而亡,部分有高超修为者,也瞎了眼,呆坐在地上,痴痴傻傻地流着口水。

「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」

韶幽笑得癫狂,被狂风吹乱了头发与衣衫,他踉跄着身形,眼圈却红了,几乎激动得落下泪来。

「来吧!」他冲我大吼。

「哈噢——」我伸长了数万只大小不等的脑袋,同时仰天长嘶,也不忘探下一只来,大嘴一张,便将韶幽一整个全吞了进去。

长恒帝君刚被人搀着站起来,见状,又吓得重又朝后跌去,手里那张命簿都险些飞出去。

「啊、啊啊……这是魔物、是邪祟!六界中怎么会长出这样的东西?这有违天理!」他语气颤抖,牙冠都磕碰起来。

「还不速速去击六界鼓?」长恒几乎号破了音。

「是魔主降世,六界苍生共同的浩劫!唯有随天庭诛灭此祸根,六界生灵方有希望!」

20

六界鼓,是元初天帝时期,六界元首们以自身头骨和魂力所炼化的神器,共同臣服于天条的规则下。

此鼓一响,可强行调令六界之兵,共同应敌。

祂的意志高于一切。

就连我身后的妖界族人们,也队列不稳,纷纷跪下抱紧头,如被施加了紧箍咒。

可笑的是,此鼓被祭炼之初的目的,是为了制衡天庭的独裁。

在上古年月,它们被摆放在六界相交叠之处,连最孱弱的凡人都能摸到。

若天条不公,任何人都可击鼓,对鼓魂申诉,遣令天庭,重修天规。

如今,祂却被高悬于三十三重天上,不见日光。

到我这一代,除了顶顶博学的考古爱好者,几乎没几个听过六界鼓的存在。

鼓声如洪钟,震惊六界。

鼓响一声,仙界诸仙面无表情,如行尸走肉般麻木忍着重伤,吐血列阵。

鼓响二声,煞气遮天,一众背着重枷的巨型魔人,赤红着眼,毫无理智地嘶吼而来。

鼓响三声,剑气如雨,修士们身着齐整的法衣,高呼「降魔除恶,以正天道」热血飞扬。

鼓响四声,幽冥阴风起,鬼火重重,英灵亡魂拔地而出,披甲上阵,唯命是从。

鼓响五声,妖队散乱,众妖纷纷现出原形,磨牙吮血,六亲不认,只余凶性。

鼓响六声,悲声四起,凡人们拖家带口地被修士撵了过来,乌泱泱多如蚁群,却在这巨大而不可理喻的世界中,只敢发出细蚊般的哭声。

「天意在我,众心所向!」

长恒帝君哈哈大笑,手持「善任笔」犹如令旗——

「众生听吾号令,随天庭诛此邪魔,还六界清平安定!」

他言语激昂,陈词慷慨,却被一小群上神们搀扶着,率先退到了六界联军的正后方,高高观战。

我毫不意外,只是轻叹:「在你们眼中,对六界安宁的定义,大抵只是天庭内几座宫殿的高枕无忧吧。」

「你们可知,我族的青云君,当年为何宁愿拼一个魂飞魄散,也不愿入冥界轮回转世?」

我凉凉地笑出声来。

身上虬结的触手蠕动着、分裂着……

渐渐地,一个又一个身影,从我的身体之上脱出,一步步,走入六界联军的视线。

他们中有人族英杰,有魔族将领,有昔日的冥府大判官,有剑劈仙山填险堑的邪修士,有尝试革新天庭渡劫条件,却被剔去仙骨、镇压在天魔池内的逆澜元君……

他们都是近几千年内留下丰功伟绩的勇士。

是自愿舍弃轮回,将肉身与灵魂献祭,投入「欺天之术」的卫道者。

看啊,六界的生灵们,都来看吧!不再需要掩饰什么了!

这便是欺天之器的全部真相!

这个庞大而畸怪的体型,从来不是无端而来,而是无数的积压,无数的怨气凝结所致。

整个欺天之器,我不过是驱动此器行动的魂眼。

真正组此器至完满者,却是在不见光的阴影下,不计其数的六界义士们,不论有名无名有功无功者,抑或各界中贩夫走卒、三教九流求诉无门的遭难者……

六界众方,蒙受迫害被逼伐天的实在太多太多了。

从我诞生之日起,便以他们的尸骸为食,以他们的残魂为饮。

我吃了他们的肉,也变成了他们的肉,一并容纳了他们传承下来的思想、斗志与技艺。

最后一位被我吃下的,就是我的母亲,曾斩落天帝首级的永寒君。

虽然,她最后才被我分离出来,却最为性急,长袍一甩,一步当先,便蹬上高悬半空的六界鼓。

那以妖祖头骨打造的鼓面上,被她重重落下一脚。

鼓声轰然,八方震动!

声波震荡间,被兽性支配的妖族大军们,瞬间清醒。

不仅如此,各界逝去的首领人物们,也纷纷就位于鼓面上,砸响六界鼓。

所有人不仅清醒了,如附骨之疽般的枷锁,也在音波中化为烟尘。

六界苍生的耳目,从未有过此刻这般清明。

「六界的诸位道友、义士们,贫道逆澜,曾任天庭守藏阁文法之职,后因质疑天公贵胄,是否有垄断天条解释权之嫌,便被以藐视天条之罪,镇压于天魔池,受熔岩焚身三千年。」

紫衣女冠端立于鼓面,眉间点青印,一手托灯,一手持剑,眸光炯炯,英姿昂扬:

「以天道公义之名,谋一己之私,顺昌逆亡,这便是天庭一贯的行事。」

「诸天仙神受我们供养,却不思职责,一味向六界索取,对我们食肉寝皮,贪婪无度。」

「今日,罪果累累,反噬其根,天庭气数已尽,尔等还不速速醒来!随吾伐天!」

逆澜元君高举手中的宝灯,淡紫色的莲花瓣绽开,清光大盛,仿若她托举着整个极昼世界。

「伐天正道!六界必胜!」

「伐天正道!六界必胜!」

「……」

依然是由灵界修士们热血起头。

随着逆澜元君剑锋一指,六界联军当即掉头,朝身后仅存的天庭制度食利分子进攻。

神仙们最后的防线,如同纸糊,一溃千里。

21

在六界联军的拥护下,我步入那条金色的天道梯,被金芒洗涤的一刹那,化回了人形。

长恒被奄奄一息地押送到我面前。

同时呈上来的,还有韶幽的命簿,以及「善任笔」。

我微微一笑,扬手,司命簿与善任笔瞬间化为飞灰。

「你!你知不知你做了什么?」长恒帝君梗着脖子,司命簿的消散,仿佛也折了他大半条命。

「一笔定生死,万物有姓名者,皆难逃其中法则,你可知这是多么大的一种权力?」他号叫着。

我摇头:「没谁有资格决定他人的命格,连天道也不行,何况是你们。」

没了这本簿子,世界照样运转。

万类天然向自由。

雷收云散,日光新霁,天庭的长恒终结于此。

我抬起手,以天道无穷的法则之力,降天庭于地面,以其磅礴仙气于六界中分解,滋养万物。

今日之后,六界将不再是被分裂开的空间。

所有结界被去除,天跟天相连,地与地相接。

首先,要降仙界的灵泽,哺育万万年来,被天庭糟蹋过的各界环境,那些积攒的瘴气和浊气。

各类资源,灵脉奇山,也被均匀地分散至各地,所有族类的差距,将随着灵气回归,越来越小。

如同原初时期那般,不存在仙妖魔凡,万物皆有灵,万物皆天然。

「仙神已死,大道长存。」

六界鼓上,几位前辈们对我微笑,连永寒君也赞许地点头。

我高兴极了,连忙刨开了自己的心口,轻声呼唤:

「看啊,阿韶,天塌了耶。」

伴随着血液汩汩流出,一条通体无瑕的白蛇飞了出来,发出兴奋激昂的嘶叫。

后记:万象更始,改天换月

六界鼓化作六座巍峨的巨山,分落于天地六角,震慑四方。

因为山顶是平的,状如鼓面,后人便在上面建了「勇烈六庙」,刻伐天的历史于石壁之上,代代相传,铭刻在心。

圣坛上没有神像,而是被累累白骨托举起的六面大鼓。

两侧写有一联诗文——

「昨日犹可见,莫蹈覆辙心。」

「警锤击吾骨,六岳肯为倾。」

所有人都知道,若世道动乱,凡有天怒人怨之事,山上便会降下云梯,为弱势者引路击鼓,鼓中自有英灵协助,或点拨谜障,或遇神杀神。

这算是好时代吧。

可对修炼者而言,却也是个坏时代。

「枯荣君,最近在忙什么?」沙夜进来的时候,牵着一头机关木驴,那是最新研究出来的耕种利器。

自从灵气被白渊引着,填了天庭留下的各处巨坑,世界便有步入末法时代的架势。

灵气稀薄,大妖大魔们都隐藏了起来。

凡人则越生越多,遍及各地。

「边城时疫,调配些药方。」韶幽一身道袍,发簪素挽,微微颔首。

「兰心最近如何?」他微笑起来,问了沙夜的妻子。

沙夜一脸奇妙的表情:「她……她最近去了雪空那里做事……您不知道她近来有多么极端!」

作为过过好日子的天帝之女,跌落至农奴,落差感可想而知。

天庭倾覆后,兰心彻底失去倚仗,更加守着眼前不容易得来的一亩三分地,视为珍宝,那些胆敢抢夺她土地的,以及那些曾吸食过她血肉汗水的乡绅与大地主,都被她恨之入骨。

百年来,她就爱跟着人家起义军胡闹,比谁都义愤填膺,恨不得将那些剥削她的人,全都吊死,穿成串游街示众。

劫波后,雪空也顿悟了,他穿上女装,四处发表演讲,开书院,专收弃婴和受难的女子当学生。

据说,近来有国君对他的学说感兴趣,有意请他做官,给国内做解放妇女的思想工作,出书明理,警喻世人。

想来,兰心应该是跟着砸妓院、端贼窝去了。

「对了,这是我最新的一些,对农具改良的设想图纸,烦劳枯荣君帮我转交雪空,请他推广至各地,但愿让更多人吃饱饭。」沙夜抹了把汗,捧起桌上的茶猛灌一口。

韶幽才发现,他肤色好像又黑了一点。

「欸!花瑶道友也在!」

放下茶杯,沙夜见了来人,十分高兴,连忙作揖:「你上回提供的那批新种子效果也很好,今年的产量更胜前些年了。」

「能帮上忙就好。」花瑶微笑还礼,从韶幽手中收好图纸,才道,「府君,道观里来客人了。」

三人一同去了道观内。

此观,供的也是六面小鼓,但规模比勇烈庙却小了很多。

尤为新奇的是,供案上还摆放了一只青瓷小缸。

堂下是一位怀抱稚儿的老妇。

一身道袍的小猫妖白玄,正拿着一只小瓶,去接她的眼泪。

「民生艰难,老人家,您独自抚养孙女真不容易,鱼道人也心疼您,收您三滴泪,还您三颗珍珠。」

眼泪被白玄倒入半满的小缸后,她从供桌抽屉里取出三颗大而圆润的明珠,包好了送给老人家。

「仙姑,这眼泪还能换珍珠?」老妇人眼睛都直了,连忙又要跪下哀号起来。

白玄伤脑筋地摇头:「使不得了,老人家,鱼道人只显灵这一次,您再哭也没用了……」

「我且给您指一条明路,往南三十里,入了城,西街有家『拨云书院』,这三颗珠子,您留两颗做盘缠,剩一颗留给那书院的院首,就说你们是雪空先生让来的,他们自然会妥善安置你们祖孙。」

老妇人感激至极,又要跪下磕头。

白玄连忙扶住:「不谢不谢,您吃顿斋饭,先暖暖身子,再行赶路吧。」

老妇人被花瑶请去了斋堂。

韶幽颔首:「做得不错。」

白玄刚想笑,一扭头看见沙夜,笑又收了回去。

沙夜也挺尴尬,只好转头骂鱼缸:「枯荣君,您怎么还供着他?」

「莲生这个小畜生,当初从我跟雪空这里,骗走了渊姐的魂血,要不是他,后来也没这些风波!」他愤愤不平。

韶幽叹气:「这孩子也是可怜,被骗时年岁又小,又不知爹娘,只有一张能当天帝的薄皮大饼钓着他,钓了快一千年也没吃到……」

所幸没有真正酿出大错。

「说来,也是我教导无方,重新养育他一回也是应该的……而且,这布施的本来也就是他的眼泪。」

见水缸里小鱼吐着泡泡,半死不活地漂着。

沙夜也感到唏嘘:「等这一缸眼泪满了,他功德圆满,就该醒了。」

「对了,渊姐呢?」沙夜一直纳闷着,还是忍不住开口。

「只因你们心有旁骛,所以视祂不见,祂可一直在这里呢。」韶幽高深莫测地笑着,眼眸中漾起绿波。

另一边。

老妇人牵着吃饱的小孙女,背着从观中打包的干粮,感天谢地出了道观的大门。

雾气倏然散开,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,在这大冬天,真是舒服极了。

老妇人揉了揉眼,一回头的工夫,风吹雾散,那座好端端的道观,竟也如云雾一般,原地散去了。

「姥姥,姥姥,我看见了!」小女孩兴致勃勃:「咱们刚刚是从祂一只眼睛里走出来的。」

「啊,朵儿你说啥?」老妇人傻在原地,被她牵着的小女孩却咯咯地笑了起来。

「吞、魇、观。」

小女孩一本正经地解释:「这个道观的名字,我不会念中间的字,那个道观就自己张嘴教我念了!」

「祂说,是吃掉噩梦的意思,是不是朵儿以后都不会做噩梦了!」

【全文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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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更新:2025年8月25日

makayla

这个人很懒,什么都没留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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