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徒弟是四海八荒的最后两只狐狸。
为了繁衍后代。
夜半,我衣着清凉,爬到他榻上喊热。
少年绷着包子脸,连夜耍了十套剑法,唤出狐族老祖的武魂为我「扇风」。
我抱着劲瘦的腰身喊冷。
他趁势把剑塞我手里,强迫我和他大战三百回合。
不……我要的不是这种肉搏啊!
一气之下,我离家出走,却意外寻到了第三只狐狸。
我正爱不释手,亲亲抱抱举高高。
身后的人却拔出宝剑,阴鸷呢喃:「该死,怎么跑出来一只……」
1
你不生,我不生,狐族灭绝不是梦。
千辛万苦等到我的好徒儿化形,他却对我毕恭毕敬,没有半分旖旎心思。
我想起在人族听过的一句话——想要勾住他的心,先得勾住他的胃。
做了一道拿手好菜去找江胜雪。
彼时,他正练剑回来。
少年身量欣长,鼻若悬梁,颜如渥丹。
对着我恭敬一揖。
说出的话却刻薄无比。
「师傅,您忘了,我早已辟谷。」
「徒儿斗胆进言,师傅应当勤加修行,莫沉迷口腹之欲。您要是把做饭的心思放在修道上,怎么会至今连尾巴都收不回去?」
「是是是......」
「这座山的兔子洞都被您掏空了,如若哪天兔妖要打着复兴兔族的口号打上门来,也未尝不可……」
「是是是......」
「倘若师傅能早日修炼成神,何愁我狐族不能复兴?」
「是是是......」
可恶,到底谁是师傅!
痛定思痛,我决定化形下山,苦学人类女子的十八般追爱技巧。
学成归来。
我将一条锦帕塞进江胜雪怀里,支支吾吾:「没什么要紧的,不过是闲时随便绣的,你若不嫌弃就使着……」
……才不随便。
为了这么个小玩意,我眼睛都熬红了,指尖全是窟窿,看见针线就应激。
但是没办法。
谁让人间流行送鸳鸯定情呢。
他应该懂吧……
生怕少年不收,我急忙缩回手,背身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。
过了好一会,没什么动静。
我掀起眼皮——
少年静默矗立。
修长的指尖细细摩挲两只丑鸳鸯,一贯平直的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。
片刻,把巾帕往胸口一揣。
......他喜欢?
然而,没等我高兴两秒,少年定定看着我。
认真问道:
「师傅,狐族复兴了没有?」
「师傅岂能绣小帕聊以消遣?」
......
三十六度的狐狸嘴尽说些让我想死的话。
冷肃的面容上,红晕消失得一干二净,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错觉。
怔愣的瞬间,剑柄被塞到我手里。
「您若实在清闲,不如和徒儿一起练剑!」
不容我多想,利剑出鞘。
???
等等,等等!
我要的不是这个大宝剑,也不是这种肉搏啊!
2
虽说我年长江胜雪百岁,但我的徒弟是个修炼疯子。
大战三百回合。
他精神焕发,我神形涣散。
口吐白沫,倒地不起。
迷迷糊糊间,鼻尖似乎缭绕着一抹幽幽梅花香。
是噩梦。
黑暗中,我举着那该死的绣花针,和一条白尾缠斗。
结果,我一时不察被绣花针刺到不说,还被那作怪的白尾绑得动弹不得。
那尾巴着实混账!
我拼命咬紧下唇,才抑制住嗓间奇怪的呻吟……
「哈哈哈哈!!!」
我用手掐在脖子上,比划自己多窒息,嘴多麻多肿,却被我的灵宠小翠狠狠嘲笑。
「蠢狐狸,蠢狐狸!」
它笑飞了。
好一会儿才飞回来。
翠绿色的小鸟歪着头跳到我的掌心,放下一枚浆果。
「这是昏睡果,狐狸听我的,直接上!」
?
我抬头,「上哪?」
「还能上哪儿,当然是江胜雪啊!你不是时时刻刻都想上他的吗?」
3
啊……啊这,瞎说什么大实话。
我绕了绕手指。
支支吾吾:「好吧,等我先挑个良辰吉日先……」
「睡他就睡他,还要挑日子?」
「窝囊的狐狸,迟早是要灭绝的!」
隔天,在小翠的鼓励(嘲笑)下,我将昏睡果浆混在它酿的果酒里。
毅然决然出发去剑崖。
说是剑崖,其实就是一处倾斜的断崖。
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。
那年,我追兔子跑上来,想到江胜雪需要一处安静的地方练剑。
一拍脑袋,就这了!
之后,为了买下这处山头,我经常瞒着江胜雪出去卖艺。
钻火圈、倒立、后空翻。
撸一把狐尾,十个铜板。
买一件狐裘,五百个铜板。
这里的人族没怎么见过狐狸,所以我的生意一度还不错。
只是有天,来了一些奇怪的道士。
他们会厉害的术法,合伙对付我一个。
我元气大伤,靠着两个善心的小丫头掩护,拼死才逃出来。
幸好,攒的钱已然足够。
我们当即搬来山中隐居,一住就是数十载。
只是我平日怠惰,鲜少上到崖顶。
......
昨夜下了一场雨,山路泥泞。
我气喘吁吁地靠在一块巨石上休息。
耳边却隐隐传来啜泣声。
声音哀怮,如泣如诉。
剑崖上,怎么会有女子的哭声?
我心中疑惑,攀上石头,循声望去。
看清眼前的景象后。
倏地愣住。
断崖上,一对璧人紧紧相拥。
那女子美眸通红,葱白的指尖紧紧揪着男子的衣角,配合欲落不落的泪珠,我见犹怜。
被她搂着的人,一开始还眉头紧蹙,后来,悬着的手落下。
一下下轻拍着女子的背,眉眼柔软,温声劝哄。
交谈间,侧颜露出。
正是江胜雪。
4
我忽地想起,江胜雪还是一只小狐的时候。
不知道经历过什么,它从小特别胆小,经常做噩梦哭得叽叽叫。
那时,我们正偷宿在一个大户人家的狗窝里,生怕哭声招来主人,我只能把它的嘴捂住,抱在怀里拍背轻哄。
所幸没一会,小白团子就用热乎的小舌头舔舔我的掌心,眉眼柔和地睡着了。
我不能睡。
因为危险才刚刚开始。
这些犬都是主人养来看家护院的,领地意识和攻击性极强。
每当深夜,犬群轮番进攻。
我把小白紧紧护在身后,龇牙努力作出凶狠的模样。
幸好,它们只是把我当做磨牙棒,并没真的弄死我,玩闹够了就去睡了。
我舔舐着身上的孔洞,回头看看小白团子柔软的睡颜,心满意足。
直到那个雨夜。
一只犬犯了错,它的主人断了它们的口粮。
惊雷划过。
腥臭的气息弥漫。
无数双泛着绿光的兽瞳,缓缓向我靠近。
5
醒来时,是在一个庙里。
伤口被舔得很干净。小白狐眼泪糊了满张脸,小小的一团贴在我背上休息。
一个白胡老道端来一碗饭。
「小狐狸,你我有缘,尽管在此处住下吧。」
他对我们极好,教我心法。
我在此处化形,小白狐日渐圆润,亮晶晶的黑眼睛也越来越机敏。
在我练剑时,它会撅起胖嘟嘟的身子,伸出小爪子努力模仿。
不小心拉伤了手,它急得「嘤嘤」直叫,连夜采晨露给我敷伤口。
更别提三天两头就叼回我最爱的野兔。
我吃着烤兔腿,笑嘻嘻地逗它。
「小白小白,你对我这么好,是不是想做我的狐狸郎君呀?」
糯米团子扎进我屁股底下,说什么都不肯出来。
我戳戳它圆滚滚的屁股:「不说话,就是默认了哦。」
那日,天雷滚滚,我为他护法三天三夜。
雷劫褪去,少年低眉顺眼,顶着乖萌萌的包子脸,叫了一句「师傅」。
洗衣,洒扫,烹饪。
他一手包办。
整日勤于修炼,对我更是毕恭毕敬。
只是我隐约觉得,化形后的江胜雪透着一股疏离——
像是无意间触碰又避开的手、闪躲的视线、永远恭敬的称呼……
它再也不会在夜半钻进我的被褥,不会眯起好看的狐狸眼,笑眯眯地看着我。
他永远清醒严肃,少年老成。
直到现在。
我第一次见他笑。
唇边浅笑映晴阳,眸底流光溢彩长。
掌心被粗粝的山石硌得生疼。
原来,他是会笑的啊。
余光瞟见一方巾帕,为女子拭去泪水后飘然落下。
两只不算好看的鸳鸯,被泥点吞噬,消失不见。
我身形一晃。
葡萄酒液渗进伤口,密密麻麻的痛意像是杀了一个回马枪。
十指连心,无孔不入。
我拎着酒壶下山。
大梦三日。
6
梦醒,启程。
天刚蒙蒙亮,我背着包袱,最后朝崖顶望了一眼。
空空荡荡。
小翠绕着我,兴奋地叽叽喳喳:「狐狸,我们是要去哪呀?」
我扬起一把泥土,嗅了嗅空中的气味。
「北上。」
我套上御寒法衣,把尾巴藏在裙裾里,扮作一个普通的人族女子。
只有上了道行的妖物,能看出我的原身。
是夜。
毛月亮,夜猫笑。
一个粗壮的汉子赤裸上身,捧着一束牡丹,到我面前。
「这位娘子,俺没别的本事,就是耕得一手好地,娘子若是跟了我,定是吃喝不愁。」
「而且俺老牛是吃素的,一定不会对你动歪脑筋。」
「这是给你的彩礼,俺家的祖传宝物——仙女的羽衣,穿了可以飞到天上去哩!」
在他期待的目光中,我接过那条羽衣看了看。
流光溢彩,美轮美奂,确是难得的宝物。
又伸手戳了戳肌肉。
不错,也是真的。
小翠绕着他飞了一圈,问:「老牛,你背上怎么这么多鞭痕呀?」
他挠头憨笑。
「年轻时不懂事,打过一阵黑工,但是俺发誓俺绝对没有染上任何不良嗜好!」
话音未落,凛冽的破空声响起,一道金光正中牛妖后背。
只听「哞」一声长啸。
一头黄牛现了原形。
它跪伏在地,牛尾难耐地左右甩动,大叫着:「组银,俺老牛耕地不印真了,快抽俺啊!」
那金鞭暴烈如雷,我甚至数不清它到底落了多少下。
只是没一会儿,地上就落满了牛粪。
我捂着鼻子,上前踹它两下。
「喂,这里不让睡觉,回你的牛棚睡去。」
可无论我怎么踹,那牛妖都不搭理我。
没礼貌。
怕它夜里着凉,我把那件羽衣披在它身上。
谁知下一秒,那羽衣竟如同活了一般,丝线化成无数触须,将牛妖牢牢捆住。
庞大的身躯亦步亦趋,被那丝线生扯回了牛棚。
血水渗了一地。
惨叫声不绝于耳。
7
我拉着小翠飞奔,不由一阵后怕。
淦!
老牛看似憨厚,实则歹毒。
哪里是什么飞天的羽衣,分明是吃人的东西。
预感前路危险,我让小翠回山等我,再三保证自己很快就会回去。
「好吧狐狸,那你要早点回来哦,我帮你看着山上的兔子去!」
依依不舍地和它惜别。
我独自上路。
正沿着山路快走,眼前忽然窜出一个汉子。
他满脸横肉,身上是令人作呕的酒臭味,「小娘子,大晚上出来找男人啊,哥陪你好好玩玩……」
说话间,一双肥腻的手就往我身上探。
他的媳妇来拦,却被他一脚踹翻在地,半天爬不起来。
「呸!不下蛋的母鸡,还不快点死!」
他上去补了两脚。
转身笑眯眯地朝我走来。
「你就不一样了,小娘子,你这么细嫩,一看就是故意勾引哥哥呢,哥马上就让你快活……」
我叹了一口气,是我的错。
百年未出,竟忘了某些生物低劣的本性。
寒光一闪,一抹利剑搭在男人脖颈。
「快活?」
「我看你是想快点死。」
他不可置信地低头,感受着脖颈上的冰凉,似乎在确认它的真实性。
下一秒,他「噗通」一声跪在地上。
不断扇着自己巴掌,磕头求饶,眼泪鼻涕糊了满脸。说自己是一时冲动,没考虑清楚,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。
作为一个修道者,身上背负的杀孽自然越少越好。
况且此人只是出言挑衅,并没有对我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。
见我收了剑,他极短促地哼笑了一声。
拍拍裤子,站起来。
「就知道你不敢,一个小娘们还拿剑,吓唬谁呢,你知道怎么使吗?」
「要我说,你们女人都是烂怂货,唯一的作用就是生儿子,还不乖乖脱了衣服躺下,求大爷我对你温柔点……」
话音未落,「嗤」的一声。
鲜血四溅。
一剑封喉。
8
男人惊恐地捂着脖子,不可置信地望向眼前不断颤抖的妻子。
可惜,女人的抖不是他口中的害怕,而是抑制不住的汹涌杀意。
一剑不够。
女人抖着手不断下刺,挂着近乎癫狂的笑。
一下,两下,三下……
血液飞溅,逐渐模糊了她的面容。
最后,她瘫在一堆烂肉旁,眼神空洞,「玉儿,娘给你报仇了,娘这就来陪你!」
剑尖对准自己的脖颈。
「锵!」
金戈之音响起。
我拿回我的剑,指尖燃起火苗。
「我的剑,不杀女人。」
天干物燥,火舌嘹亮,烤得人通体暖融融的。
滔天的狐火将过往尽数掩埋。
女人望着火焰那头疯狂跳动的背影。
低下头,慢慢捂住了脸。
9
路上,我思考了一下。
也许是女子的扮相太过招摇才招惹这些是非。
正所谓,君子不立危墙之下。
这次,我扮作一名男子,果然一路顺畅,还结识了一个同路的书生。
书生说着读万卷书,不如行万里路。
每天馒头充饥,一提到家中老母就痛哭流涕,尽吟些听不懂的酸诗。
我敬他是读书人,总捉一些山鸡野兔和他分吃。
一天,我们正在林间小憩,捕猎的陷阱响了。
我赶过去一看。
不是猎物,却是一个女子。
她一身碧色小袄,柳叶眉疼得紧紧蹙着,额间尽是汗珠。
见我们来了,她面色一喜,宣称自己是王府里的丫鬟,救她出来必有重谢。
人命关天,我当即要去解陷阱,却被书生拦住。
他逼着那姑娘立下字据,签字画押,保我二人一去王府就能拿到赏金。
这才慢悠悠。
从背篓掏出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。
原来他的背篓里不止有纸笔。
「纸上得来终觉浅,绝知此事要躬行,胡兄一起呀。」他热情地招呼我。
「……什么?」我有些懵。
直到看见他撕开女子的衣衫,在一阵阵哭喊中,露出压抑了许久的笑容。
「胡兄快别端着了,快与我一起制住她呀!」
「这个陷阱可是你布置的,小弟必让您先享受一番,正好供我观摩描绘。」
他还是他,却变得无比陌生,仿佛所说所做都是理所应当。
我目瞪口呆。
好半晌挤出一句。
「你就不怕来人调查?」
「调查?问谁?这里除了我们还有别人吗?」
「我们只是救了她,后面她去了哪里,你我如何会知?」
「放心,我一介书生,胡兄也仪表堂堂,没人会怀疑的。事后,还能去王府领酬劳,岂不美哉。」
说话间,女子仍在反抗。
可惜脚部被夹,血流不止。
听着我们的话,她的脸上逐渐露出绝望的神情,犹如一朵鲜花逐渐枯萎。
见我不动,书生没了耐心。
一掌扇得姑娘偏过头去。
枯瘦的大掌制住女子,另一只手在她身上来回摸索。
......
10
直到胸膛被利剑贯穿,书生的脸上还挂着淫邪的笑容。
背篓歪倒在地,几封没来得及寄出的家书散落,字里行间都是对省吃俭用供自己读书的老母的感怀。
要是平常我定要感动一番。
现在只当那是狗屎。
低声说了句抱歉,解开女子脚上的机关。
本以为机关一开,她会立马躲得远远的。
谁知腰间一晃,我的佩剑被拔出。
银白剑光一闪。
「嗤!」
我疼得扯起嘴角。
「你们这些姑娘,怎么动不动就要自尽……」
她看着我挡在她脖颈前的手,一时间慌了神,扔了剑,像一只受惊的兔子,躲在角落不断发抖。
无奈,我只好露出真容,说明自己只是为了方便才女扮男装,绝对不会伤害她的。
长发垂落的一瞬,那姑娘立马扑过来帮我止血。
挂在我的肩膀上怮哭。
她说自己是王府里的淮阳郡主,为了逃婚才偷跑出来的,没想到没跑出多远就被机关夹住。
看见没,原本以为是遇到了好心人,没想到……
我一下下拍着她消瘦的背脊,好不容易才让她平复下来。
「别哭了,你没错。」
「有勇气,有毅力,你是个好女孩。」
「可以的话,再强壮些。」
当夜,城南王府降下神谕。
一九尾神狐高悬于九天之空,随手一挥便荡开万里辉光。
狐言,晋阳王府,淮阳郡主。
乃观音座下童子,任何人不得强行婚配,否则必遭天谴。
百姓官员乌泱泱跪了一片,跪地直呼「神狐重现人间!」、「求神狐保佑!」
我悬于半空。
看着地上的人群,忽然发现自己还有招摇撞骗的天赋。
人族跪在统一的地平线上。
有的锦衣华服,脑满肠肥;有的面黄肌瘦,衣不蔽体。
他们口中无不喊着神狐保佑。
心中所求,却不尽相同。
欣喜褪去。
我有些怅然。
11
一路走来,我发现。
这个时代,灵气愈发稀薄。
妖越来越少。
人,似乎也离人越来越远。
终于,来到了这片大陆的最北端。
银装素裹,白雪皑皑。
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一个滑铲,摔到我的脚边。
「诶呀,滑倒了,需要可爱的狐狸姐姐扶一下哦。」
我一惊。
小小年纪,居然看得出我的原身。
男孩一身裘皮,腰间挂着小鞭,水汪汪的大眼睛巴巴地看着我。
我不好拒绝。
拉住了胖乎乎的小手。
不远处,一个女子想来阻拦,却被一个男人拉住。
男孩为了感谢,递给我一根糖葫芦,蹦蹦跳跳地拉着我走进了一间规模庞大的冰屋。
「我是虎族的少主,这里是我的家。」
我边啃糖葫芦边打量。
这冰屋虽是冰块打造,里面却温暖异常,冰块还丝毫不见融化之迹。
着实神奇。
「父王,我带了娘亲回来,你们今夜便成亲吧。」
啊???
我一个脚滑,差点没站稳。
主位上的男人严肃地打量我一番,「小虎,别胡闹,你娘亲还在呢。」
我才注意到,角落里站着一位瘦弱的女性。
她一见小虎过来,立马露出惊慌的表情,后退半步。
童声稚嫩,冲她笑笑。
「放心,今天我不打你,我马上就要有新的娘亲了,你可以离开了。」
我目瞪口呆。
这,这是一个小童子说的话?
王座上的男人开口了。
「既然小虎喜欢,我就勉强接受你吧。」
「不过在此之前,你须验明处子之身,上交所有宝物,作为虎族共有之物。同房时,不得直视,不得叫喊,不得……」
「停!」
我打断他:「我什么时候同意和你成亲了,你哪位啊?」
他冷笑一声,祭出捆仙锁。
「这可就由不得你了。」
我刚要拔剑,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。
小虎扶住我的胳膊。
甜甜笑道:
「娘亲,加了虎血的糖葫芦呀,是不是特别甜呀?」
「祝您和父王有个美好的夜晚,早点生个妹妹给我玩。」
「不过,如果是弟弟的话……」他凑到我耳边,恶劣地笑了笑:「我可是立马会掐死的哦。」
12
烛影摇红。
我被催情的虎血烧得神志不清,体内的金丹剧烈震颤,「哇」地一口吐出鲜血。
门外忽然静下来。
一副冰凉的躯体覆上我,馥郁到苦涩的梅香沁满鼻间。
如同激发了某种回忆。
我狠狠咬了一口舌头,恢复清明。
看着衣衫凌乱的江胜雪。
「你怎么来了?」
他冷下脸。
「不然呢,看着你和那虎妖欢好,诞下小虎崽子?」
「和我在一起,你那小情人不吃醋?」
解着衣衫的手一顿。
他闷声:「玉儿她一向善解人意,想来是不会计较的。只是希望您以后,尽量不要在她面前出现……」
「滚!」
我眼尾通红,猛地推开他。
那糖葫芦是我故意吃的。
什么虎血,难道我闻不出?
我就是要激江胜雪现身,看看我在他心里占了几分。
可能是我笨吧。
就是非得撕心裂肺,撞得鲜血淋漓才会懂。
13
俗话说得好。
天下奇毒。
三步之内,必有解药。
我推开江胜雪,跌跌撞撞朝后山跑去。
来前我观察过,那里有一处天然寒潭,是天山融雪所致。
属大寒之一,虎族经常用其压制自身体热。
寒潭幽深。
我义无反顾,扎了进去。
湖水透骨入髓。
我却只觉得解脱。
求一个答案,得一个答案。
甚好,甚好!
体内的金丹刚刚淬火,这会又过冰,剧烈的震颤下,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慑人光芒。
破冰而出时。
小虎的娘亲,正在池边徘徊。
她一见我,连忙握住我的手,「姑娘有些本事,快些走吧,这里的……都不正常,都不正常。」
她好像看着我,又没在看我,只不断重复着——「快走,快些走……」
天寒地冻,她却穿得单薄。
形如枯槁的手臂上。
满是触目的鞭痕。
「你又在说什么胡话!」
小虎一出现,她几乎是立刻跪倒在地。
我挡在她身前:「小虎,你就这么和你娘亲说话?」
男孩只是翻了个白眼。
「什么娘亲,她只是有幸生了我。」
「她应该谢谢我,可以衣食无忧地过活,若不是我,她这种废物只会死得很难看。」
「新来的,劝你别惹我,我可是虎族未来的王……」
我三两下捉住他,扒开他的屁股,把他打得哇哇叫。
「谁难看,谁死?你再说一句?」
哭声引来了他的父亲。
来,都来。
来一个也是打,来两个也是揍。
抽出配剑,我和虎王缠斗在一起。
浴火重生的金丹愈发闪烁,我一个窝心脚,将男人狠狠踹倒。
他再抬头。
等着他的,只有冰冷的剑锋。
14
提着两颗虎头,我成了新的王。
当然有人想要挑战我,但真理就在我的手中。
最后,我选了那个一开始想来阻拦的女人做酋长。
我才知道,她是小虎娘亲的同胞妹妹,芳华。
而小虎的娘亲,叫做碧华。
曾经,碧华才是虎族部落的酋长,但虎王在她产子虚弱之时,出其不意毁了她的内丹。
他哭着说他太爱她了,想永远把她留在身边,只能这么做。
那之后,虎族被虎王接管,从母系变成了父权。
虎王开始不断纳妾,也堂而皇之地住进了这所由姐妹俩打造的硕大冰屋。
如今,无形的锁链脱下,一种名为希望的新鲜玩意在碧华眼底重现。
我将她扶起,像她之前对我一样,在她耳边不断念叨。
「女子就是好,女子就是好,女子就是好!」
「不要听外人的狗屁话,就当为了自己重新活一次。」
临走前她们告诉我。
据说很久以前,在西边的草原,出现过狐狸。
我重燃希望。
根据指引,向西出发。
这里到处都是连绵的山、青草、雪山、湖泊。
自由辽阔,美不胜收。
如果没有那跟屁虫的话就更好了。
「师傅,不要浪费时间了,跟我回去吧。」
「我和您保证,在这个世界上,除了我们,您是找不到任何其他狐狸的……」
我不语,只是一味快走。
「师傅!」少年似是怒了,「为什么您总是不听我的话!」
「......」
「我是你师傅,干嘛听你的话?」
「因为我说的是真的。南方没有,北方没有,西边北边更不可能有!」
话音刚落,一抹银灰窜过我们身边。
两只狐耳高高地竖起,好奇地盯着争吵的我们。
15
我抹了抹眼睛,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。
啊啊啊啊啊!是小狐狸!
虽然丑了点,但是真的是狐狸!
我抱着这只灰色的小狐狸在草地上打了个滚。
快让姨姨亲亲!
虽然它还没开灵智,虽然它的脸是方的,虽然它闻上去臭臭的,长得还有点搞笑。
但不影响这是我狐族至宝!
「小狐狸,你的爹娘在哪里,快带姨姨常回家看看呀~」
我沉浸在找到血脉的喜悦中,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阴郁的少年。
江胜雪面容阴鸷,低声呢喃:「不可能,不可能,怎么会跑出来一只……」
「师傅,把它给我。」
「凭什么,是我千辛万苦找到的,我还没稀罕够呢!」
「我说把它给我!」
「师傅,求您。只要您把它交给我,以后您让我做什么,我就做什么……」
草原上的天气说变就变,刚才还艳阳高照,现在黑云低沉,像是随时要落下来。
我:「理由。」
「……我太爱您了,任何狐狸出现在你身边,我都忍受不了!」
「吹牛不打草稿!」
「是真的。」
「呵,那就和我的剑说去吧!」
上次和江胜雪练剑,似乎还是我勾引未遂,反被他带着强练。
那时,一招一式都点到为止。
可现在,他招招狠辣,出手直取我的命门,没有一点放水的意思。
我不得不丢下小灰狐,专心应对。
雪越下越大,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。
出手出现了一丝滞缓。
他逮住机会,手中利刃狠狠贯穿血肉,鲜血将雪地染成刺目的红。
巨大的痛楚从左肩传来。
就差那么一点点,就是我的心脏。
他只是低头看了我一眼。
就夹起灰狐,迅速消失在暴风雪中。
16
捡到江胜雪那天,也是这样的大雪天。
彼时,我还是一只热血的狐。
大千世界上只有我一只狐狸?
我不信。
踏遍九州,一根狐毛都不曾寻到。
我信了。
百年孤独,我心下绝望,沉入皑皑白雪,任由寒气封住四肢百骸。
五感即将关闭之时。
一道微弱的吠叫杀出簌簌落雪,刺入我的耳骨。
是狐狸!
脑子里「嗡」地一声,我翻身在雪地里狂刨。
无论我怎么找,那一声狐鸣犹如回光返照,梦幻泡影一般消失不见。
我嘲笑自己疯了。
直到瞟见一朵血红。
小狐狸像一团小棉花似的,额间一抹红印犹如血液盛开的梅花。
它不是狐狸。
它是神明赐给我的宝物!
拉开衣衫,我把它放在心口最温暖处。
如今。
心口处,源源不断的血液渗出。
我躺在白雪里,心脏不可抑制地抽痛。
究竟是哪里出了错。
为什么。
17
我做了一个梦。
一只,两只,三只狐狸,遍地都是毛茸茸的。
它们朝我跪拜,叫我神女。
神爱世人,无喜无悲。
一天,我救下了一个重伤昏迷的男子。
丹凤眉目,泛着潋滟波光。
他是我的劫。
一国储君,被奸人所害流落至此。
情到浓时。
我不惜以八尾化为龙脉,助他逆天改命,登上龙位。
前二十年,他供奉我,下令任何人不得伤害任何一只狐。
后二十年,天子冕旒后,遍布皱纹的脸庞,闪动着疯狂的嫉恨。
「为什么你不会老?明明朕才是真龙天子,这不公平!」
杀不了我。
他开始大肆虐杀我的族类。
民间开始流行捉狐狸、吃狐狸。
市面上,狐裘比麻贱。
我知道,他入了魔。
某天深夜,我将最后一尾化作匕首,狠狠砍断了那条我舍身供奉的龙脉。
天地变色。
我的劫难应验了。
死前,我将内丹炼化为一方小世界,将狐族尽数收入保护。
在师傅的蒲团前,长跪不起。
自此。
真龙不再,神狐陨落。
18
再次睁眼。
我不顾身上伤口,跪地叩拜。
「不孝逆徒江朱,多谢师傅庇护!」
「徒儿顽劣,还请师傅责罚!」
空气一阵波动,少年白衣胜雪,傲如劲竹,额间已无那抹绯红。
本来我是没有希望返生的,是师傅散尽毕生修为,护住了我的残魂。
江胜雪神情淡漠:
「过去的事,不必再提。金丹已然破损,你如今的躯体,却是承受不住。」
这枚金丹,是我前世毕生法力凝结而成。
这一世的修为,还远远不够。
我羞愧无比。
雪山之巅,日夜苦练。
江胜雪时不时出声指导一二,却再也没与我切磋。
看着我额头滚落的汗珠,他掏出一方巾帕。
望见上面丑鸳鸯,我愣了下,没接。
「师娘可还安好?」
「不好。」
他敛下眼皮。
「她爱世人,独不爱我。」
19
从外表上看,金丹只有一道小裂缝,但内部已经是一道巨大的天堑。
灵气不断逸散。
不及时干预,里面的狐族恐有性命之忧。
虽然我的修为还不够,但来不及了,唯有一边突破一边吸收。
江胜雪为我护法。
天象异动。
九天之上,一排排紫龙咆哮升腾。
金丹飞速旋转,对着百年前的主人不断哀鸣,如泣如诉。
好孩子。
你的使命结束了。
灵力游走四肢百骸,血肉之上青筋毕现。
我痛苦万分,不断催动内丹吸收。
小世界开启。
狐族子孙掉落一地,睁眼便是自家老祖在历雷劫,纷纷跪倒在地。
雷劫也引来那些老道,却也只是远远徘徊,不敢靠近。
金丹内的灵力疯了一样往我体内钻,一道又一道的天雷却根本不给我运化的时间。
似乎要惩罚我前世的错误一般,九道之后又是九道。
大地一片狼藉。
他知道,她已是强弩之末。
江胜雪衣襟微动。
却见一抹翠绿越过自己,飞了进去。
20
「狐狸,你明明说很快就会回来的。」
有些哀怨的声音响起。
我擦了一把血。
睁眼,看见一抹漂亮的尾羽。
「小翠?!」
小小一只翠鸟,变大了无数倍,在我的头顶盘旋回环。
我急了,厉声驱逐:
「快走!这可是雷劫!你承受不住!」
说话间,碗口大的雷劫劈下,漂亮的尾羽瞬间变得焦黑。
它的声音哑了一些,听上去却格外平静:
「小狐狸,前世我犯了大错,今生还能和你有一世渊源,我已知足。」
「就让我偿还一些罪孽吧,求你了……」
我忍着哽咽,拼命吸收灵气。
「不行,不行,天道惩罚的是我,不关你的事!」
一道又一道雷劫本应落在我的身上,狠狠劈在翠鸟的羽毛上。
鲜艳的羽毛很快变得焦黑,冒出死气沉沉的黑烟。
它的声音越来越低。
「可惜,我酿了一壶果酒,还没来得及与你分喝……」
「也许,你不信,我曾是真心爱过你……」
万物寂寥。
独剩我鼓噪的心跳。
天雷恶狠狠劈在我的身上,我目露精光,化作兽形奔向上九天。
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
可它的公道,太残忍。
两脚羊,白日宰杀充饥,晚上奸淫取乐。
骷髅盏,颅骨制作,饮酒作乐。
易子而食,伦常丧尽。
多的是,无甚稀奇。
一路走来,满目疮痍。
21
天降彩云,龙凤齐鸣。
神女重现。
这个神女却不端庄。
她粗暴蛮横,力大无穷,上打天道,下揍人皇。
逼得伦理纲常法典为她修改。
狐言:
女子可入学堂,考取功名;
可进武室,参军迎敌。
婚嫁随心,可和离,可休夫。
女子生而悦己,而非受困于人。
......
一开始,那些世家大夫是不服的。
他们不断地谏言上书,却都被一句「神谕如此,怎会有错」堵了回来。
一遍遍地诉说,一次次地实践。
这些文字不再是死物。
在那些美丽的灵魂深处,燃起了点点星光。
一开始,江胜雪是不解的。
他说:「江朱,神不应过多沾染因果,你早该飞升了。」
我接过酒盏。
遥敬人间闪烁的点点言光。
「天上的神明够多了,不差我一个。」
「而且我觉得坚硬的黄土,不比绵软的云团差嘛。」
「至少一步一个脚印,看得很清楚。」
剔透的果酒,甘美香甜。
草原上的微风,如同翠鸟环绕。
身后的人想为我披上狐裘,被我侧身躲过。
「山遥路远,春去秋来。」
「天上挂着的早已不是当年的月亮了,希望你也早已不再执着那座山。」
月光如水,温柔洒落。
神目十万八千里。
我看到屠户妻子变成了新的屠户,细弱的手臂长出肌肉,一手剔骨的手艺行云流水。
我看到被媒婆视如豺狼的淮阳郡主,成了第一个女子教习,还自掏腰包资助了好些读不起书的女子。
我看到救了我的两个小乞丐,早年女扮男装入军营,因为聪慧机警挣得军功,却因女子身份被揭穿赶出军营,如今终于可以正大光明,重返沙场。
......
抱歉。
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。
我往前走了两步,听见身后有人轻叹。
「月亮还是当年的月亮,山也是当年的山。我,亦是从前的我。」
「这一颗心,永世不变。」
番外
(江胜雪)
化形后,我便忆起了所有。
不敢与她过多接触。
我只能躲在阴影里,近乎贪婪地窥视她。
她竟送了我巾帕,还绣了鸳鸯!
难道她真的爱上了我?
还是只是为了繁衍后代……
不管怎么样,我都很开心。
甚至想永远这样下去,日日见,夜夜见,再也没有人打扰。
但转头,我又唾弃自己的自私。
神爱世人,怎可被我独占?!
我快疯了。
每天挥剑一万下,只盼斩断这不断滋生的贪嗔。
......
那鸟妖有些本事。
趁兔妖上门,将她引来。
兔妖出关之际,发现惨被灭门,尸骨被嗦得干净,就埋在我们山头。
证据确凿,百口莫辩。
我狠下心与她亲近,承诺她独门仙法。
石头后的狐眼下雨了。
诶。
走远点吧,不然我怕我忍不住发疯。
......
看见那只灰狐,我慌了。
这说明小世界破碎,再不吸收融合,她这辈子只会是一只平庸的妖。
那一把剑,同样的位置。
后来,我也刺过自己。
很疼。
但一定没有她疼。
恨我也好。
恨比爱长久。
......
她终于回来了。
可我一时竟然看不透,这还是她吗?
没了恨海情天,她的追求颇为新鲜。
没有了那些臭男人,对我来说当真是一件妙事。
只是。
过于受到女子的喜爱。
她们争着给她设庙宇,供奉香火,案台前每天都有新鲜的花束和华丽的衣裳。
就连我也跟着吃上了多年未见的香火。
......
这个世界对于我,怎样都无所谓。
我只要她好。
生生世世,永远不变。
【全文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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