姐姐把自己给卖了。
家里一下乱了套,只能把我塞进不合身的嫁衣,推进了花轿。
这年我才十四。
那人掀开盖头,气笑了:
「这年头什么都缩水,老子的媳妇也他娘的缩水了?」
没成想,这个莽夫竟给了我最想要的生活。
后来,姐姐找来,求我把丈夫还给她。
1
田家传来消息后,我爹坐在堂屋愁了一夜。
夜深露重,油灯豆点大的光根本照不清人,只能看到昏暗的人影。
娘坐在葡萄藤下,不知骂了多少句:
「喜儿这个没心肝的,这让我们怎么活!」
这事说来闹心的很,明日就是姐姐嫁人的日子,结果今天田家的婆子来说,姐姐把自己卖给田家当丫鬟了。
还是过了户籍的那种。
好好的一个良家姑娘,竟然成了贱籍。
田家是桃源县有名的富户,谁家见了田家老爷都得喊一声「田员外」。
去要人,田家根本没人搭理。
可明天陆镖头的花轿到了,我家拿不出新娘子,要是闹到衙门,不光要赔双倍聘礼,爹娘还得挨板子。
进退两难。
最后,还是住在西屋的妗子出的主意:
「杏儿体弱多病,以后也难找夫家,不如让杏儿替嫁得了。
「明个儿拜了天地,陆镖头后悔也晚了。」
2
我就是杏儿。
我爹是个杀猪匠。
妗子说我体弱,一点也没冤枉我。
我还没足月,我娘在地里摔了一跤,从此娘落下了病根,我也差点夭折。
奶见我娘又生了个女娃,看都没看我一眼。
小叔家三个男娃,见爷奶心情不好,趁机闹着要分家。
爹娘心寒,只带了一卷铺盖,借了村长家的驴车就到了桃源县讨生活。
爹娘肯干活,日子越过越好。
爹有力气,不怕脏,盘了个铺面,干起了杀猪的行当。
我五岁那年,爷没了,留下几亩地,二叔没争过小叔,只能带着妗子来投奔我家。
总之,我的日子过得还算平静。
爹娘就我们两个姑娘,不想让我们沾上血污,先是把姐姐送到绣坊当学徒,等我身子好些,也把我送过去。
但我却想和爹学杀猪。
这还得益于二叔一脑袋武侠故事,他儿子虎子不愿听,只有我捧他的场。
故事里的侠客劫富济贫,仗剑天涯好不自在。
我因为身子骨弱,一天到晚只能窝在家里,看蝉从树根爬到树杈,第二天再来看的时候,只剩下蝉蜕挂在粗糙的树皮上。
我也想飞出这条长街,飞出这四四方方的院落。
我也想成为故事里的侠士。
但侠士要会武功,而我甚至不知道什么叫武功。
我觉着,我爹杀猪那么厉害,一刀下去这么大一只猪都挣脱不了,想来和武功也差不了多少。
等我把我爹的杀猪秘法学会,我就去闯荡江湖。
名号我都想好了,就叫「猪见愁」。
猪愁不愁我不知道,我爹是愁了。
他的杀猪刀被我奉为圣物,一眼看不见就被我摸走,在我十岁这年,他忍不了了。
「喜儿!明天就带你妹去绣坊!」
3
我姐叫喜儿。
我年纪不大,但已经懂得美丑。
姐姐绝对属于美的姑娘,说不上是绝代佳人,至少是小家碧玉。
起码在桃源县,说起漂亮的姑娘,定会有人提起「杨屠户家大姑娘」。
可跟在「杨屠户家大姑娘」后面的,是「可惜家里是个杀猪的,上不得台面」。
这种风言风语传到姐姐耳边,她也只能咬紧牙根,装作听不到。
姐姐长我四岁,在绣坊已经呆了六年,颇得坊主赏识,见她带着我来上工,二话不说就留下我,让我跟着姐姐学本事。
看着姐姐捏着绣花针在锦布上翩飞,我给自己改了名号——
「绣花娘子」。
这比「猪见愁」听起来秀气多了。
到我十四岁,已经可以跟着姐姐去各家府上给夫人小姐们量尺寸,接成衣单子了。
姐姐最喜欢去的,就是田府。
每次去之前,她都会梳妆打扮,在发髻上别一朵浅黄色绢花,娇俏的模样看起来就令人心生欢喜。
我以为姐姐只是爱美,直到我看到她面对田家小少爷含羞带怯的模样,突然恍然大悟。
我终于明白姐姐为何迟迟不嫁。
但是姐姐和田小少爷是没可能的。
那样家财万贯的人家,怎么可能看得上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姑娘。
姐姐的这点心思瞒不过坊主的眼,没多久,坊主便不准姐姐去田家量体裁衣。
就因为这件事,一向懂事的姐姐和坊主翻脸了。
连带着,我也被绣坊赶出来了。
爹娘一看不行,不敢再随着姐姐的意,赶紧托媒婆给姐姐相看亲事。
十八岁的姑娘,不好说亲。
尤其是在桃源县这样的小地方,谁家有什么事第二天街头巷尾都传遍了,大家平日里没什么消遣,闲下来只能嚼各家的家长里短打发时间。
尤其姐姐这种和绣坊主闹翻的事,传播最快。
谁家都不想要这么泼辣的姑娘,到最后媒婆说:
「福威镖局的陆镖头二十有一,还未娶妻,就这么一个,你们嫁不嫁?」
爹咬咬牙。
「嫁!」
……
姐姐不吃不喝。
娘把碗塞给我,让我劝她。
我能劝她什么呢?
纵使我也觉得姐姐异想天开,但她为何非要嫁人?
那田家小少爷成亲后,姐姐自然能断了念想。
好人家的姑娘,总不能上赶着做妾。
姐姐见我靠近,一把打翻我手里的白粥,将对爹娘的怒意悉数发泄在我身上:
「你也来当他们的走狗?你也觉得我不配?」
我不知怎么回答。
在我眼里姐姐做什么都是顶顶好的,她才十八岁,就成了绣坊最出色的绣娘,那些老师傅都夸姐姐有灵性,天赋高。
可是她和田小公子相不相配我说了不算,我年纪不大,但也知道这世上除了本事,还有家世。
我只能默不作声把地上收拾干净。
我的沉默使她怒火更胜。
她竹筒倒豆子般说着心里的委屈:
「爹娘没分家时奶奶就看我不起,到了镇上人家说起我就是屠户家的姑娘,就算有好的婚事也落不到我身上,之前来提亲的三教九流都有,就是没读书人。
「现在我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,爹娘不去试一下就胡乱把我配给不认识的男人!你知道押镖的过得什么日子?脑袋别在裤腰带上,今天出嫁明天守寡,我就像一个急着出栏的畜生,他们生怕我砸在手里!」
看她这个样子,我心里也难受。
「姐,不管怎样,先吃口饭吧……」
我话还没说完,爹从门口进来,看他铁青的脸色我猜姐姐刚刚说的那些话他一定听到了。
后面跟着娘,脸色也不好看。
爹让我出去。
不知爹娘同姐姐说了什么,总之第二天姐姐平静了许多,起码能吃得进东西了。
就在大家以为姐姐接受现实,安心待嫁的时候,姐姐跑了。
跑去田家当丫鬟去了。
4
姐姐这一跑,爹娘听了妗子的话,把我送上了镖局的花轿。
娘和妗子给我套嫁衣的时候,我还缓不过神。
这新娘子,怎么就成我了呢?
「娘,」我喊她,「我还没及笄……」
娘面露不忍,一手摸着我的头,一手摸着自己的肚子。
「杏儿,你帮帮爹娘,回头见了那陆镖头,就说你十五了。
「郎中说我肚子里是男娃,娘不能挨板子啊。」
啊……
老来得子。
我说不出话了。
其实我心里知道,爹娘一直想要个儿子。
爹想要儿子传宗接代,娘却是对十四年前奶奶的态度耿耿于怀。
如今,她有了儿子,似乎就有了资本好好打打那老太太的脸。
妗子说:「杏儿,你小时候身体不好,你爹娘为了你花那么多钱给你调养身子,你难道忍心看着他们被提到衙门去?」
我不忍心。
可我心里不舒服。
二叔说:「陆镖头会武功。」
我主动盖上盖头,「什么时候走?」
5
在二叔的故事里,绿林好汉,江湖侠士都是不拘小节、粗犷豪爽的英雄。
我想,既然是英雄,应该不会太为难我。
可是……就算他为难我,我又能怎样呢?
毕竟之前他请人相看的本就是姐姐,按道理,我还得叫他一声「姐夫」。
唯一值得庆幸的是,当初爹娘没有大肆宣扬姐姐嫁人,对外只说家里姑娘定亲了,不然光这姐妹替嫁一事,就足够镇上说道十天半个月。
外人说来道去又如何?总比让爹娘挨板子来得划算。
爹娘不是穷凶极恶之人,我上花轿前,爹攥着我的手,眼眶子都红了:
「杏儿,这事爹娘对不住你,以后姑爷要是对你不好你就和离,大不了爹娘养你一辈子。」
你瞧,世上那么多事,哪能彻底分清黑白呢?
爹娘不是不疼我,而是更在意还没出生的弟弟。
我不是不怨他们,但我也放不下那些一起温暖度过的日子。
有时候,活的糊涂点,挺好的。
我脑袋上顶着喜帕,看不见外头情况,也看不清自己的未来。
6
陆镖头名叫陆川,因着娶亲,在镖局不远的地方置办了一个小院。
小院不大,只有一个堂屋和西屋,所以来喝喜酒的宾客直接坐在了院里,我隔着一扇门听着外面热闹的紧。
不知外头喝了几轮,我屁股都坐麻了还没散场的意思。
我索性掀开喜帕去摸桌上的糕点吃。
照外头这个喝法,陆川早该喝懵了,哪里管得着我守不守规矩。
我不把他抬进来就算万幸了。
谁成想,我手上还捻着半块桃酥,门口突然响起一句:
「滚滚滚!你们赶紧回吧,谁敢闹洞房吓我新妇,以后不准跟着我出镖。」
我赶紧撂下桃酥,搂起喜帕一个跨步坐回床上。
门外的人笑嘻嘻打趣陆川,好在没有那不识趣的人,调笑几句后纷纷告辞离开。
外头一清净,我就听到房门「吱呀」一声。
随着清晰的脚步声渐近,我暗暗攥紧了身上的嫁衣。
说到底我还是心虚,心里演绎了无数种陆川暴跳如雷的情节,甚至担心他酒气上头,直接把我赶回去。
那多丢人啊……
这些都没有发生。
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挑起我脑袋上的喜帕,我抬头就对上了一双醉意朦胧的虎眸。
我眼睁睁看着陆川的眼神从迷离到疑惑再到清醒。
他问:「你哪位?」
我答:「姐夫,我是杏儿。」
他的酒彻底醒了,脸一下涨的通红。
「杨屠户发什么癫,连自己闺女都认不清?」
我满脸尴尬,为了避免闹出更多笑话,只得老实把事情说了一遍。
陆川听完气笑了。
「这年头什么都缩水,老子的媳妇也他娘的缩水了。」
我没吭气,今日还是我第一次见他,摸不准他的脾气。
之前只听过陆镖头的名号,大家口中提起他,只说这人脾气大得很,之前有不长眼的想劫他的镖,他提着一口大刀摸到人家匪头的屋里,话没说两句就要抹人脖子。
陆川没有家,没有软肋,动起手来不要命。
那匪头也是第一次干这行,哪晓得开局不利,不但保证再也不打福威镖局的主意,还扯着他拜了把子。
自此,陆镖头脑袋上「煞神」的名号再没摘下来过。
我心里是真没底。
现在陆川大马金刀的坐在桌旁,见我像只鹌鹑一样缩在床位,时不时拿余光瞟他,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。
他没好气:「有话就说!」
我心一横,「姐夫,你别找我爹娘麻烦成吗?
「你要嫌我小,我再长两年就好了……我虽然从小体弱,但我爹娘给我养的差不多了,早就不用吃药养着……」
「把心放肚子里。」他突然打断我,立体的五官在昏黄的烛光中忽明忽暗,「礼都走完了,我再把你送回去,你还活不活了,真把我当那不要脸的了?」
我一愣,心中不安的那股劲儿瞬间消失。
这一关算是过了。
「姐夫,我二叔说的没错,你果然是个英雄!」
「别喊我姐夫!让旁人听见还以为我陆川搞什么娥皇女英那一套,你就跟着他们喊我川哥得了。」
我麻溜改口,「川哥,你真是个英雄。」
他嗤笑一声,起身往床边走来。
我吓一跳,下意识往床边缩。
他斜我一眼,「怕个屁,我又不动你」
我看着他抱起床被子往地上一铺,和衣躺下去。
「赶紧睡,明天我再买张床放西屋,以后你睡西屋去。」
我也和衣躺床上后,觉得这陆川和传闻中的很是不同。
因此,我胆子也大了些。
「川哥,你会武功吗?」
「睡觉。」
「哦。」
……
「川哥,灯燃着怪浪费的。」
「睡觉。」
「好。」
……
「川哥,你睡得着吗?」
我听到地上传来微不可查的叹气。
我刚支起身,想偷看一下是不是把他惹烦了,就看到他捻起地上一颗花生,随手甩向红烛的位置。
然后室内陷入黑暗。
「哇!这招叫什么?」
「这招叫再不睡下一次打的就是你的头。」
……
我老实躺下,「川哥,你人好,是英雄,」
他不搭我茬了。
迷迷糊糊间,我听见一句:
「也就你这不长心的妮子觉得我是英雄。」
7
第二日,陆川早早出门给我买了张床。
有了自己屋子,我也不好意思手心朝上找陆川要钱,问他能不能给我介绍个小工做做。
他想了想,直接把我带去镖局。
自此,我的名字从「杏儿」,变成了「陆镖头家小媳妇」。
镖师们老背着陆川这么喊我,每次我都被臊一大红脸。
好在他们不带恶意,我也渐渐融入福威镖局,这一待就是一年。
我十五了。
姐姐没消息,爹娘那边添了个弟弟。
福威镖局里,加上我满打满算也才三个女子。
一位是镖局老板曲氏,一位是后厨的李婶。
走镖前会点货,有时会有后宅夫人的单子,我正好跟着曲氏去到后宅与她们当面点货、封货,省得日后扯皮。
这日,曲氏喊我:「杏儿,你收拾一下,等会跟我到田府一趟。」
8
上次来田府,还是和姐姐一起。
田府没什么变化,我却只觉得物是人非。
田家大夫人这次押的只是小货,她侄女要嫁人,她作为娘家人给她添了两台嫁妆。
清点完毕后,田家大夫人请曲氏喝杯茶再走。
她一转眼看见我,眼睛一眯。
「这位姑娘好生眼熟。」
她身边的大丫鬟认出我来,「夫人,您忘啦?这是咱家杨姨娘的妹子,以前一起来府上裁过衣裳。」
我傻眼了。
杨姨娘?
莫不是姐姐?
田家大夫人盯着我,眼中全是探究,再开口语气也含着几分不屑。
「曲娘子,不是我说,这段日子看好你家那口子吧。」
曲氏笑着道:「夫人这说的哪里话,我们杏儿是我家镖头的媳妇,哪是那种居心叵测之人。」
听曲氏这么说,田家大夫人语气好转不少。
「也是,一窝里面也不都是黑乌鸦。」
她话都说到这份上,我再听不懂就真是傻子了。
我朝她一拱手,「夫人,还请问我家姐姐如今什么情况?我能不能见见她?」
「什么情况?哼。」田家大夫人冷笑一声,招呼她的大丫鬟,「带她去见杨姨娘。」
大丫鬟领着我七拐八拐,最后停在一处小院。
她只在院门口喊了一声,「杨姨娘,你家亲戚看你来了。」
没一会,我看到一位穿着藕色长裙的女子从屋里走出。
「杏儿?」
姐姐见到是我,没有一点欣喜,眼里反而闪过一抹难堪。
我跟着她进屋。
她的房间很是秀气典雅,还有一个小丫鬟在旁服侍。
这还有什么说的。
我很迷茫,「姐姐,这就是你选的路?」
她葱白的手指捏着茶杯,眼神像在躲着我,落在小丫鬟身上,示意她出去。
她没回答我,「杏儿,听说后来你嫁给陆镖头,他待你怎么样?」
我说:「陆镖头人很好,还让我跟着曲娘子一起做事。」
她咬着唇,半晌才点了点头。
「他是个好人……那就好……」
我们都沉默下来。
我踌躇着开口:「是小少爷吗?」
我想知道姐姐做出这么大的牺牲,是否能如愿。
姐姐愣了一下,苦笑道:「那些荒唐事,以后别提了。
「我现在是田员外的妾室。」
9
从田府出来后,我一阵恍惚的。
姐姐卖给田家后,没能成为田小少爷的侍女。
因为她貌美,夫人觉得她会耽误田小少爷读书,更何况田小少爷已经有了一个通房,用不着更多的姑娘了。
也正是因为姐姐貌美,让田员外看上了。
其实田员外早就馋姐姐这朵清水芙蓉,只是碍于之前姐姐是良民,律法之下,他不好逼良做妾。
如今姐姐成了签卖身契的女奴,便是正中他下怀,任他搓扁揉圆。
所以这一年别说我不知道姐姐的消息,爹娘也不知道。
姐姐求我不要告诉爹娘。
晚上吃饭,我心里头依然发堵。
陆川突然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,「想什么呢?喊你几声都不理。」
我眨巴眨巴眼,「不告诉你。」
他轻笑,「小样儿,我还不想知道呢。」
我看着陆川,心里忍不住轻叹。
这一年,陆川待我很好,在外头他凶神恶煞没人敢惹,回到家里一关上门,转脸笑嘻嘻问我想吃什么。
我曾问过他,新娘换成我,他有没有失望。
因为我们确实不是正常夫妻的样子。
哪有夫妻不睡一块的。
他笑话我,「陆川的小媳妇又乱想了。」
所以我及笄后,很紧张他会不会喊我同住。
谁知,他摸着我的脑袋,挑眉道:「小妮子长大了,想要什么跟陆哥说。」
我很苦恼,觉得他真把我当成妹子看了。
我不想当他妹子。
我十五了,懂事了,我每天都在期待见到他。
他每次出镖,我都担心得不行,请了尊菩萨日日叩拜祈祷他能平安。
他每次回来,都会给我带礼物。
我抱着这些礼物,心如擂鼓。
我喜欢他,我知道的。
夜里,我又跪在菩萨面前。
「菩萨菩萨,我真是个恶人。
「我今天……竟然有些庆幸姐姐逃婚,把她的好姻缘让给我。
「菩萨保佑,希望有朝一日姐姐能脱离苦海。」
10
菩萨很灵。
姐姐确实脱离苦海了。
除夕的时候,我没去镖局,做了一桌子菜,还去街里买了两坛竹叶青等陆川回来。
小院的门一开,我笑着迎上去。
很快,我呆住了。
陆川后面跟着一人。
我喉咙好像被一股力攥住,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。
「姐姐?」
陆川说,姐姐是自己找到镖局寻我的。
一顿年夜饭,全是听姐姐在哭诉。
她说,田家不知得罪了什么人,连夜跑路了。
没人通知她们这些姨娘,直到管家把大门锁上,她们在府里遍寻不到人,才明白自己被抛弃了。
当天夜里,府里来了一伙匪徒,他们见人就杀,把田府翻了个底朝天。
万幸姐姐知道一处狗洞,自己悄摸钻狗洞逃了出来。
她不敢回家见爹娘,只能来投靠我。
她见陆川面色无波,我张着个嘴傻眼,咬咬牙往地上一跪。
「妹妹,陆镖头,求你们给我个活路,我已经成了贱籍,哪怕让我给妹妹当个婢子我都是认的。」
我吓了一跳,赶紧去拉她起来。
「姐姐你这是做什么?」
陆川坐在那里不动如山,他抬眼盯着姐姐,见姐姐非要让我给个话才起,冷笑一声道:
「今日见到你我就觉得奇怪,现在想来姨姐你果然不是好相与的。
「这哪是我们不给你活路,分明是你不给你妹妹活路,让外头知道姐姐跪妹妹,杏儿还做不做人?
「我带你回来是看在杏儿的面子上,你若再使这些田府学来的腌臜手段对付我们,送你回趟田府也不是什么难事。」
姐姐见陆川撂了狠话,眼里全是惊慌。
她赶紧从地上起来,「是我糊涂了,对不住你们,我只是太怕了。
「以前是我妄想荣华富贵走错了路,现在我遭了这么一茬罪,只想好好活着。」
11
姐姐还是留了下来。
母亲生我伤了身子,我从小就是姐姐带着的。
二叔家虎子不懂事,喜欢喊我病秧子,都是姐姐给我出头。
那时的姐姐在我眼里就像一个行侠仗义的侠女。
我虽然恨她拎不清,但我也心疼她。
总归……是自己的姐姐。
有些事还是要说清的,我们不可能一直留着她。
过完这个年,她得自己想办法讨生活,回娘家还是自己租个院子,到底不能一直跟着自己的妹妹、妹夫生活。
姐姐一口答应。
尽管如此,我不得不承认,她的突然出现让我心里藏了一丝隐秘的不痛快。
我下意识和她比较,哪怕陆川的目光在姐姐身上多停一瞬都会让我心惊肉跳。
毕竟当初和陆川定亲的不是我,是她。
我甚至……开始害怕她会夺走我平静的生活。
「我可真坏。
我怎么能这么想她。」
我心想。
我从西屋搬出来,和陆川一起住在堂屋。
西屋。
我和姐姐一起铺床。
一会儿,院子里弥漫着一股药味。
我从门口看去,陆川坐在院子里,拿着蒲扇守着一口药锅。
自我及笄后,便又开始吃药。
不是什么治病的,郎中说我仍有些气虚,是吃来补身体的。
姐姐坐在床上,脸藏在烛光的阴影中看不清神色,「杏儿,上次你同我说他是好人我还当你安慰我,如今看来是真的疼你的。」
「见你这么幸福,我放心了,我到了田府就开始担心你,怕因为我的任性害了你一辈子。」
我整理被单的手顿住。
心里忽的浮上羞愧。
她为我感到高兴,我居然还那样防着她。
我不敢对上姐姐的眼睛,慌乱逃离。
12
初二该是回娘家的日子。
我初一就和姐姐说好,这次我和陆川先回家探探爹娘口风,如果爹娘不生姐姐气了,她再回去。
吃饭时,我跟爹说起姐姐。
我没讲姐姐在我那里,而是说姐姐最近遇到了点难事。
田家连夜搬走的消息还没传出来,旁人也只当田家回了老宅过年。
娘抱着弟弟,叹了口气。
爹脸色一垮,「提她做什么,还嫌给家里惹得麻烦不够多吗!她但凡有点良心,过年就该回家看看!」
娘说:「之前还想把喜儿赎出来,现在你弟弟出生,家里哪哪都要用钱。
「杏儿,你现在过得不错,合该多帮衬下你姐姐。说到底,要不是你姐姐,你哪能找川哥儿这么好的夫家。」
这话说的我心里不是滋味,便没接我娘的话茬,低头扒饭装没听到。
身边突然传来一声轻笑,陆川放下茶碗不咸不淡开口:
「确实该谢谢姨姐,要不是她行事荒诞,我也娶不到杏儿这样好的女子。」
陆川恶名在外,他一张嘴,我娘吓一哆嗦,连连应是。
这顿饭一家人各怀心思,闹了个不欢而散。
回去路上,他走前头,我在后面踩他影子。
冷不丁的,我问一句:「川哥,你真的觉得我好吗?」
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累赘。
小时候出生就搅得爹娘分家,后来常年喝药,爹娘嘴上不说,但每次抓药都会蹙着眉头,把郎中开的药量对半减,直到我在绣坊一月能挣一钱,才能正常抓药。
我家虽是卖肉的屠户,但这年头做生意的哪有容易的。
桃源县每新来一个县令,税都要重上一层,老百姓心里苦,可谁又敢同当官的叫板?
爹娘能挤出钱给我养身子,已经对我很好了。
我自然不怨当年妗子一提让我替嫁,爹娘赶紧连声答应这事。
我这样的烫手山芋,到最后还能给他们挡一次麻烦,也算尽了孝道。
可是陆川说,「能娶到我这样好的女子。」
被认可的感觉令我欢欣雀跃,恨不得再确认一遍。
陆川回身看我。
「我们杏儿当然是好姑娘。」
冬天的阳光冷得发白,却像给他镶了一层银边。
我开心了。
缠着他问:
「多说点多说点,哪里好?」
「眼光好。」
「啊?」
「第一次见我就知道我是英雄。」
「川哥你耍我!」
「你好好吃药,我还等着和你出去行侠仗义呢,猪见愁侠士。」
「你从哪听来的?」
「去问你二叔。」
「那个太难听了,送你了!」
13
我们一路打闹着回家,推开门后见姐姐正在院里晾衣服。
我不自在的收回和陆川打闹的手。
姐姐端着木盆,笑着说:「我见你们屋里还堆着衣服,反正我今日无事,便自作主张替杏儿洗了。」
陆川脸色阴沉,牵起我的手带我回屋。
「姨姐如果清闲,不如想想怎么哄自己亲爹亲娘。
「以后不许来我们屋里逛,再有下次我管你睡大街还是睡破庙,少来招老子眼。」
到了门口,我扭头看去,姐姐被陆川骂的眼眶通红。
像一朵马上就要折断的花。
我于心不忍,「姐,你好好歇着就行……」
陆川捏住我嘴,把我往屋里推,关门前对着姐姐嗤笑一声:
「忘了告诉姨姐,我们家的衣服都是我洗的,你个做姐姐的怕是忘了,杏儿体虚,沾不得凉水。」
回屋后,我见陆川脸色阴翳,安慰道:
「这事是姐姐没分寸,你别气了。」
他拉着我坐下,对我正色道:
「杏儿,你觉得她在田家的时候会闯旁人的卧房吗?」
我没想到这一层,现下只觉浑身发冷。
陆川继续说:「说句难听的,无论你这姐姐之前对你有多好,在你给她替嫁后所有恩情你都还清了。
「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,什么样的人没见过?你姐姐心术不正,我留不得她。
「明日我得出镖,这段时间你搬去和李婶住,看在你面子上我让她多住一段时间,等我这次出镖回来,她必须走。」
14
陆川出镖走得早,天没亮就出发了。
早晨,我收拾好包袱,锁上堂屋的门,朝西屋喊了一声。
「姐姐!镖局有事,这段时间我不回了!」
没人应我。
我疑惑上前准备敲门,就听到院门开合的声音。
姐姐满脸红光从外面进来。
我疑惑,「大早上你去哪儿了?」
姐姐从怀里抽出一张纸,笑眯眯在我眼前抖开,「我去还籍了。」
我疑惑,卖身契主家一张官家一张,主家放人后,拿着主家的契去衙门,核销掉官家那张,登记造册才算还籍。
之前也没听姐姐说过田家走之前还给她卖身契啊?
姐姐说:「我也没想到这么容易,我就去衙门说田家跑了,我来不及赎身,干脆把赎身钱孝敬官老爷,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卖身契还我了。」
这种操作属实惊呆我。
姐姐来那日,头上挽着银簪,现在换成了一支雕工粗糙的木簪。
不管怎样,能赎身总是好的。
姐姐见我背着包袱,问我去做什么?
我又给她说了一遍理由。
姐姐抿着唇,一双柳叶眉微微蹙起。
「杏儿,你别急着走,姐姐问你点事。」
15
「你是不是还没和陆川圆房?」
姐姐开门见山,我措手不及愣在原地。
见她眼中浮现探究,我只觉得心里冒邪火,语气跟着强硬起来。
「姐姐打听这个做什么?」
见我恼了,姐姐赶紧牵起我的手,「姐姐是心疼你才这么问的。
「我刚来那天见你从西屋搬出来就猜到了,昨日去你们屋里见有床被子放在角落,背面还沾着土……」
她说着,就开始抹泪,「说到底是我害了你,这陆川到现在只把你当妹子看,我真不是人,让自己妹妹因为我守活寡!耽误你一辈子!」
我把手一点点抽回来,面无表情问她:
「姐,你到底想说什么。」
我不是小孩了,她观察这么仔细,字字戳我心窝,最后说是关心我?
我是不信的。
姐姐后退两步,直接朝我跪下。
「杏儿,我当年做了错事,选了错路,害的爹娘不喜,最后闹得自己也无处可去。
「你不知道,当我发现你还是完璧的时候,有多高兴!
「你现在还是个黄花大闺女,我也好不容易熬到脱籍,是时候该把错误修正回来了……」
我只觉得周身越来越冷,我直觉自己绝对不想听她接下来的话。
「住口!你不许说!」
姐姐红唇一张一合——
「杏儿,求你把川哥还给我吧,这门婚事本来就是我的呀。」
我把包袱摔倒她脸上,指着她瞋目切齿:
「杨喜儿!你发什么疯!」
见我不吃软的,她叹口气款款起身,翘着指头抹掉脸上的泪。
「杏儿,看来今日我只能跟你说明白了。」
我气笑了,「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,我也不欠你的,我们家小,容不下你这尊大佛,你赶紧滚。」
她不慌不忙,拉了一个板凳坐下。
「杏儿,你还真没资格赶我走。
「我今日赎身时问了主簿,衙门那儿过的婚书写的是我杨喜儿和陆川的名字,本来嘛,我卖到贱籍这婚事就算搁置了,如今我已经脱籍,川哥之前又没有悔婚,我俩的婚事自然还是作数的。」
「杨杏儿,我才是陆川名正言顺的妻子。」
我手脚发麻,「杨喜儿,你真不要脸。」
她咯咯笑,「要这脸皮有什么用?还多亏妹妹让我知道陆川是个疼媳妇的好男人,我果真命好,享受过田府的荣华富贵,最后能捡着一个有本事的汉子!」
我眼前发黑,但还是强撑着自己不栽下去。
「你少白日做梦,陆川不可能接受你。」
杨喜儿不以为意,「要我说,杏儿你果然是个未经人事的黄毛丫头,这日子是过出来的,他陆川再喜欢你又怎么样?他也是个男人,是男人就没有不好色的。」
「哦对了,你还不知道吧?当初我不肯嫁陆川,还是爹把我放走的。」
之前我只是怒火中烧,此刻却是如遭雷劈。
爹把杨喜儿放走的?
16
我不知道怎么走到娘家的。
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杨喜儿的话。
当初杨喜儿得知要嫁陆川这个「煞神」,闹绝食的时候,爹娘是真的后悔了的。
后悔给她定下这门亲事。
可婚书过了衙门,就没有悔婚的道理。
姐姐把自己关在屋里,想出了这么一出戏。
爹娘如果不答应,她就一头撞死,让他们什么都捞不到。
如果爹娘答应,她卖身的钱,全都留给弟弟,只求爹娘给她个搏一搏的机会。
她万一在田家得势,自然有办法照拂弟弟。
所以……姐姐卖身到田家后,所有的一切,都是演给我看的。
只为了让我心甘情愿替嫁。
杨喜儿话中的真真假假、虚虚实实我分不清楚。
我只知道,在整个事情中,只有我一个傻子。
杨喜儿、弟弟,在爹娘心里全都排在我前头。
她说:「杨杏儿,从小我就讨厌你。我也是个小孩,还要分出精力照顾你,我就算躲去绣坊都甩不掉你,绣坊主还说你纯善,想收你做弟子,凭什么!你生来就是讨债的,就是个吸我运气的搅家精!」
我晃悠到肉铺门口,看到里头爹在拆猪。
我发出干涩的声音,「爹。」
爹抬头看我那一瞬间,我再也撑不住,一头栽了下去。
17
再睁眼,我躺在儿时的床上,身边一个人都没有。
院子里传来娘哭骂的声音:
「喜儿你这个没良心的,跑了这么久都不给家里个消息,知道我们多担心你吗?」
杨喜儿也哭,「娘,女儿不孝,现在女儿赎身了,咱们好好过日子。」
随后,就是爹的声音。
「赎身好啊,我就知道你是有主意的……」
我拖着虚弱的身子下床,挪到门口时,他们看到了我。
院中寂静一瞬。
好温馨的场景啊。
爹娘老泪纵横,一人握着杨喜儿一只手。
妗子抱着弟弟在旁边笑意盈盈。
好刺眼。
好恶心。
娘尴尬抽回手,上来扶住我。
「杏儿,你下床做什么,你之前身体不是恢复的挺好吗?怎么今天又晕倒了?」
我指着杨喜儿,「不如问问你们的好女儿,或者是……」
我手慢慢放下,眼睛麻木的从他们身上扫过。
「或者问问你们自己,当初你们是怎么算计我的。」
院里除了杨喜儿面露挑衅,没有一个敢看我。
半晌,爹嚅嗫着开口:「还提那事干嘛,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,你和女婿现在过得不是挺好的吗?」
「哈哈哈哈哈!」我气极反笑,只觉得心口刺痛,「这事过不去了,爹!」
杨喜儿赶紧接住我的话,她一眨眼,眼眶子里就蓄满泪水。
「爹,这事说来也怨我,我也没想到妹妹接受不了现实。」
她赶紧把她和陆川婚事还作数的事说了一遍。
爹听了也呆愣在当场,「这这这……」
我心里忽然升起莫名的希望。
可爹说:「衙门都这么说了,那就这么办呗。」
就这么办?
就这么糊涂的过?
我呢?
谁来给我做主?
我说:「既然这样,大家都别活了,我要报官,我要问问青天大老爷管不管。」
娘见我破罐子破摔,赶紧劝道:「杏儿!事情都到这一步了,你再捅出来有什么用?岂不是要逼死爹娘?」
爹挡到我面前,软下声音:「杏儿,爹知道你委屈,这事我们都对不住你,回头爹给你找个更好的夫家,你若是不想嫁,爹养你一辈子!」
又来了。
他们这些说辞,我已经听累了。
知道我委屈,却还要这么做。
知道对不住我,却还想让我把亏咽下去。
我苦笑连连。
「爹,娘。我根本不怨你们把我排到最后,我也不怨你们为了自保让我替嫁。
「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答应杨喜儿一起算计我。」
娘终于有些心疼我,「杏儿!爹娘也不知道喜儿的婚约还是作数的啊!」
可我不稀罕她的心疼了。
我挣脱她的手,往门外走。
爹见常用的招数没了用处,恼羞成怒。
「你让她滚!她亲爹的话都敢不听,她要是敢去衙门告喜儿,老子就告她一个忤逆不孝!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搅得家宅不宁,一个小丫头片子还反了天了!
「老子早就让你把她丢了!你这死娘们儿不舍得,花老子这么多钱吊着命气她亲爹!」
好一番……万箭攒心的话。
我看了眼气的脸红脖子粗的爹,继续往外走。
他见我还不服软,冲上来抬手甩我一巴掌。
「死妮子,你这条命都是老子给的,老子现在要打死你这个孽畜!」
他是杀猪匠,手劲极重。
我口腔全是血腥味。
我啐出一口血沫,缓缓道:
「爹娘,你们养我的钱,我会想办法加倍还给你们。
「女儿不孝,宁愿出家做姑子,也不愿待在这个家了。」
「杏儿!」娘终于慌了。
许是我眼神太过绝望,她竟然怕了。
她赶紧拦住再次抬手的爹,「当家的!你非要闹出人命不成!
「杏儿!来跟你爹磕头认个错,这事就过去了!」
见我脚步不停,软硬不吃,她索性撒开我爹的手。
「你本来是个孝顺孩子,跟陆川过几天日子怎么变成这样?」
我爹被她一拦,估计也怕闹出人命官司,倒是没再想动手,他在我背后冷哼一声:
「好!她自己说的还钱!老子要五十两白银!正好留给幺儿娶媳妇!」
我走到门口,看到缩在角落的二叔。
他张张嘴,说不出话。
「二叔,你那故事都是骗人的。
「哪有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救的侠士,也就我能被你糊弄住。」
说完,我回身。
目光穿过爹娘、杨喜儿,落在堂屋的菩萨像上。
「呵,神仙?
「我给你供奉香火,你害我入地狱。你若是有灵,合该让恶人千刀万剐!」
18
我强撑着到药堂抓了些安神的药。
陆川还没回来,我不能垮。
到了家门口,我发现门是从里面关着的。
陆川回来了?
我声音颤抖:「川哥?」
里面传来娇笑声,「谁啊,这么喊我相公?」
门一下被拉开,杨喜儿竟然先我一步回来。
「杨喜儿,你非得做到这种地步是吗?」
「怎么着?杨杏儿,我是陆郎的正头娘子,你自己有家不回,来我家做什么?」
我们这边爆发争吵,街坊邻居听见纷纷探出脑袋来看热闹。
见我被堵在屋外,他们直骂杨喜儿发神经,这条街谁不知道杨杏儿才是陆川的媳妇。
杨喜儿以一敌十,张嘴就往我身上泼脏水。
她说我趁着她不在,爬姐夫的床,让大家别被我骗了,婚事上红纸黑字写的就是她杨喜儿的名字。
街坊不是爹娘,没人惯着她,邻居大娘直接上前拉着她要见官。
见官。
是另一层地狱。
青天大老爷让主簿去查,杨喜儿说的没错。
他捏着山羊胡,不管我有没有苦衷,直接按诬告打了我二十大板。
临刑前,我看见杨喜儿褪下腕上的镯子,偷偷塞给青天。
邻居大娘抱着我哭,说她害我受罪。
我在昏死过去之前,求她去找福威镖局的曲娘子,不要让我爹娘把我领走。
19
我不知睡了多久。
醒来时,觉得喉管要裂开。
好疼。
脑袋疼,喉咙疼,屁股也疼。
那衙役真不留手,屁股都给我打烂了。
「杏儿!你醒了!」身边突然传来惊呼,「李婶!快把灶台上温的粥拿来!」
我费力扭头,曲氏欢喜的表情落在我眼里。
她端来温水拿手蘸着给我润嘴,「你这丫头,受了这么大委屈不先来找我。那县令本来就掉钱眼里了,但老娘有的是钱,回头轻松给那贱皮子收拾了!」
我本来还能硬撑。
可曲氏的话落到耳边,让我整个情绪彻底崩盘。
我嘴一瘪,眼泪决堤般簌簌往外落。
「曲娘子,他们都骗我。」
「哎呦,我们杏儿命苦啊……」见我这般委屈,惹得曲氏也红了眼眶,赶紧掏出帕子给我擦脸。
她转脸就骂:「我呸!杨屠户一家太不是东西!仗着你年纪小,什么都不懂,就往死里欺负人!这几天老娘早打听清楚了,那贱皮子签的就是个活契,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坑你!
「镖局的镖师们也知道了,这几天就在你家门口溜达,吓得那贱皮子门都不敢出,等陆川回来甩她一封休书,看她还怎么猖狂!」
曲氏越骂越上头,我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,终于发自肺腑笑Ţúₙ起来。
她是侠客。
是英雄。
这世界还没那么糟糕。
李婶端着碗进来,嗔道:「曲娘子,杏儿晕了六天刚醒来哪经得住你这样闹腾?总镖头刚刚找你,你赶紧去看看吧。」
我惊讶,「我睡了六天?」
李婶点头,面上全是后怕。
「你自己身体还不知道吗?本就体弱,那天我们赶到时你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,万幸曲娘子库房还有根老参,这才把你的命吊住,郎中都说七日之内醒不过来的话,就只能给你准备后事了!」
我眼泪汪汪,看向正准备出门的曲氏。
「曲娘子,我……」
「打住!」她伸出食指,左右晃着,「老娘救你是因为老娘乐意,你要真过意不去,就当是还以前陆川救我家那位的恩情,他救我男人我救他媳妇儿,扯平了!」
哪能扯平呢。
这份恩情,我会永远记着。
我一直向往江湖,原来我一直身在江湖。
江湖儿女,豪情万丈。
20
我一碗粥都还没喝完,就听到曲氏在外头隔着老远喊:
「杏儿!陆川回来了!」
她话音刚落,一道黑影从门口飞到我面前。
陆川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打湿,紧紧贴在额前。
那双神采奕奕的虎眸此刻布满了红血丝,一身的尘土告诉我他赶了很久的路。
他相貌好,宽肩窄腰,平日里往那一站气宇轩昂。
现在倒是有些疲态。
他伸手想要抱我,但我浑身是伤,只剩一把骨头架子,看起来一碰就散,让他无从下手。
最后,手落在我发顶。
「杏儿,我来晚了。」
在我出事那天,镖局老板临时派另一位没出镖的镖头去接替陆川,催他快点回来。
曲氏掐着腰倚着房门添油加醋:「是啊,要不是杏儿命大,她可就被你那个正头娘子磋磨死了,你就等着给人守头七吧!」
陆川坐在床边,喉结上下微动,眼里是我从没见过的冷意。
「有些人欠杏儿的,我会一笔笔讨回来。」
21
第二日,李婶告诉我,我家小院半夜突然起了一场火。
杨喜儿哭天喊地求人帮她灭火,众人只是冷眼瞧着,然后笑她活该。
害自己亲妹子,天怒人怨。
直到夜里巡防的衙役巡到此处,才将火势扑灭。
杨喜儿本来喜滋滋入睡,睡得又深又沉,要不是火把她头发烧着烫醒了她,她估计已经葬身火海。
她虽捡回一条命,容貌却烧毁了。
杨喜儿爱美,对她来说,这比死了还难受。
我看向端着药碗给我喂药的陆川,「你干的?」
谁知,他摇头,「不是我,我放的是县衙那把火。」
我:「?」
李婶惊讶,「县衙昨晚确实也失火了,据说啊整个户籍室烧的干干净净,出这么大的事儿,县令再别想升官了。」
婚丧嫁娶、户籍造册全都化成一捧灰。
我急了,不顾身上的伤硬要坐起来,「县令吃这么大的亏,他势必要揪出谁放的火,万一查到你了……」
陆川把碗递给李婶,轻手把我按回去。
「他没这个机会,我本想收拾了杨喜儿再带你走,但今天得到我手下镖师的传书,我们得提早走了。」
22
午时,南北城门悄悄开启。
北边城门暗中出了一队马车。
南边城门——
守门士兵颠了颠手里的钱袋子,低声嘱咐:「赶紧走,别给我惹麻烦!」
我窝在车厢里改造的软榻上,不敢吭声。
直到马车上了官道,在夜中平稳前行,我才放心。
也不知道明天桃源县的人能不能发现福威镖局一夜之间解散了。
现在想来,我仍然觉得这半月发生的事像做梦一样。
今天白天,陆川跟我说过要提早走之后,便去找镖局掌柜辞行。
曲娘子还想劝他,「我不问你为什么离开,但杏儿刚刚捡回一条命,哪经得起舟车劳顿?」
陆川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有些担忧,他沉默了一盏茶的功夫,下定决心道:
「不行,走的越晚只会更加危险。
「天下要乱了,大当家的,你们也是时候另谋出路了。」
陆川出的这趟镖,是去往安州。
也就是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,恭贤王的地界。
从桃源县出发,走官道要经过四个郡,十二个县。
他们越往南走,越感觉不对。
第一天还不觉得,直到第三天,陆川突然发现,越往南走,乞丐越多。
这个预兆很不好。
很大概率南方已经乱了。
本来还只是猜测,没等陆川证实猜想,接替他的镖师就追上了他。
昨天他手下镖师传信,说遇到劫镖的山匪,顺便救下了一个人。
这个人,我们都认识。
田家的小少爷。
众人围在一起看镖师的传信,脸色越来越严肃。
23
田家小公子在山匪手里吓傻了,为了活命,什么都往外说。
田家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员外郎。
他们举家潜逃确实得罪了人。
这个人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——
当今天子。
桃源县处在京城和安州中间,地理位置极佳,是南来北往商队的必经要道。
商队多,镖局多。
自然,可以不动声色运输许多养晦韬光的东西。
田家在我们眼里只是十几年前来到镇上的富户,他们藏的好,我们平头老百姓哪会知道田家嫡支的姑奶奶是恭贤王的侧妃。
有这层裙带关系,就注定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。
他们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,嫡支走仕途,旁支赚银两。
坐落在桃源县的只是田家的旁支,自然而然成了恭亲王的钱袋子,好让恭亲王暗中招兵买马。
田家往北去的商队卖的是丝绸珠宝,往南去的商队运的却是一箱箱的真金白银。
就连南边商队拉货的马,都是从西北边关走私的战马。
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。
帮助亲王豢养私兵,是诛九族的大罪。
年前,嫡支行事败露,桃源县的旁支听到风声赶紧举家往南逃,只求躲到恭贤王的地界寻个庇护。
谁成想走到半路遇见了山匪,田家小少爷的马受了惊,脱离了队伍。
要不是山匪还想拿田小少爷敲田家一笔大的,恐怕这小少爷根本活不到被镖队救下的时候。
如今田家在京中的嫡支被尽数斩于菜场,哪怕是嫁出去的女眷都不能幸免。
天子一番雷霆动作,明晃晃给了恭贤王两个选项。
一是滚回京城请罪。
二是与天子彻底翻脸。
恭亲王筹谋了这么多年,结果可想而知。
最先被拿来开刀的,就是紧邻安州的槐荫郡,恭贤王屠了一整个槐荫郡,血祭田家嫡支的亡魂。
神仙打架,小鬼遭殃。
亲王夺权,百姓祭天。
天下要乱,桃源县必受牵连。
24
镖局老板当机立断,立刻走,连夜走,扛着马车走!
这种时候,跑得快的活下来的机会才大一些。
无论如何,跑到京城附近才算安全。
老板和曲氏准备带着镖局往北走。
只是,陆川有自己的想法。
他要往南去。
曲氏问我南方凶险,如果我不愿去,我就跟着他们一起北上。
福威镖局都是好人,他们仁义。
我也明白,他们带上我这个病号跑不快的。
他们已经救了我一命,我绝不许自己再拖累他们。
更何况,我相信陆川。
他为了我县衙都敢烧,我陪他赌一场又何妨?
人的缘分不就是在一件又一件的事上交织起来的。
同样,人的缘分也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中消弭的……
总之,福威镖局往北,我和陆川往南,偷偷给守门的士兵塞了银子,趁着夜色离开了桃源县。
陆川驾着马车在官道上飞驰,时不时还要确认下我能否撑得住。
眼看天边泛起微光,我突然想到一件事。
「川哥,我们没有路引,如何进城?」
我话音刚落,只觉马车车厢一震。
「吁!」
陆川突然勒马。
我浑身像散架了一般,费力起身挑开车帘。
「川哥,怎么了……」
我的疑问卡在喉咙当中,从手到脚止不住微微颤抖。
前面的路上立着尖锐的路障。
路边的树林中走出十几个拿着兵器的莽汉。
他们动作迅速,直接把我们的马车围了起来。
什么糟烂运气,官道上都能遇到山匪!
25
「川哥……」我攥住陆川背上的衣服,「你装作马夫先逃,我想办法拖住他们。」
在衙门遭那二十板子伤了筋骨,我跑不动的。
山匪无非劫财劫色,陆川不带我或许还能搏得一线生机。
财我没有,色略有一点,但我现在像个破烂娃娃,希望这群山匪眼光高一点,能一刀了结我。
短短时间我脑袋里略过无数种死法,越想越难受。
「呜呜呜呜,川哥,下辈子咱们再做夫妻……」
陆川扭头,看我一把鼻涕一把泪,又不敢放声大哭的样子,突然笑了出来。
「你这小胆还想走江湖呢?猪见愁女侠?」
「都什么时候了……川哥你吓傻了吧?」
为首的山匪提着把半人高的砍刀,满脸横肉,一头乱发随意盘在头上,狞笑着朝我们逼近。
他咧开嘴,「大哥,嫂子这是哭什么呢?」
「?」
陆川伸手给我把泪抹掉,「你们太丑了,把人给丑哭了。」
26
我差点忘了,陆川曾和一群山匪结拜过。
山匪们,哦不,绿林好汉们在林子里摸出一台软轿,给我抬上了山寨。
山寨门上挂着几个大字,应该是山寨的名字,可惜我识不了几个字,以前去点镖,都是我来数,曲氏来记。
听他们说,这叫「青山寨」。
这个山寨比我想象中还要大,男女老少都有,像是一个村庄。
我被安置在一件宽敞的木屋里,铺床的大娘见我身上有伤,还多帮我铺了一床褥子。
我侧身躺在床上,觉得人生如戏。
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țũ̂⁷住到匪窝里头,也从来没有想到陆川一个镖头能来当山匪。
从小想成侠客的我,成了故事里的反派角色。
但这都不重要了,只要能活下来,做个反派又如何?
山寨里有上好的金疮药,一月后我能跑能跳,跟着大娘们一起做些事情。
寨子里不论男女,只要有功夫,都要跟着一起下山劫镖,没功夫的老弱妇孺,就留在寨子里打理些日常琐事。
我们专门打劫勋贵们的镖车和商队,尤其是运粮的车队,只要得了消息,陆川定会领人下山。
一开始还有些人不服陆川,山匪和镖师本就不和,但跟着陆川下了两趟山后他们就喊上了「川哥」。
山寨大当家就是当年差点被陆川抹了脖子的倒霉蛋,这些年陆川也没和他断了联系,因此陆川顺理成章成了山寨的「师爷」。
师爷说,「劫粮劫兵器」。
大当家不懂,但大当家听话。
寨子后面的粮仓一直是满的。
陆川夜里没事,就教我用匕首,不为伤人只为防身。
大当家还开玩笑说:「大哥,咱们寨子现在可是方圆五十里的大寨,还能让人伤了嫂子不成?」
后来,他便不说这话了。
山下乱了。
27
最先听到的就是桃源县的消息。
先是县令跑了,再是不知哪个山头的山匪下山搜刮百姓。
陆川告诫大当家不许再下山。
大当家不懂,但大当家听话。
后来,大当家夸陆川神机妙算。
当官的不守城,不仅是桃源县,周围十几个城都没逃过匪寇肆虐。
也有竭力守城的官老爷,结果没撑几天,就被发现吊死在家里。
下山的探子说,侥幸活着的百姓,都在往北边跑,山下如炼狱,估计过不久,就会有吃人的事发生了。
人走城空,恭贤王打着剿匪的旗号轻而易举的占住了桃源县在内的十几个城。
他不费吹灰之力,把自己的地盘往前移了几十里。
这段时间,靠着屯粮度日的青山寨没有引起恭贤王的主意,躲过一劫。
恭贤王派了自己的人出任新县令,虽然城里只剩零散的乞丐,还有南边不收的难民,但好歹是安稳下来了。
这已经到了三个月后,寨中屯粮所剩无几。
陆川问我,想不想下山玩玩。
哦对了,我身体大好后,和陆川圆房了。
可能是和寨子里的人待久了,我身上也沾了一些匪气。
那日寨里有小兄弟娶亲,我多喝了一些酒,当晚就把陆川堵在屋里。
说是堵在屋里,倒也不准确,我给陆川下药了。
嘿嘿。
大当家给我药的时候,直给我竖大拇指。
不过,我虽然动了手段,但结果很满意,陆川心里有我。
他意乱情迷的时候,喊的是「杏儿」。
我扒他衣服时,他给了自己一巴掌,认清真的是我后,咬牙问我:
「杏儿,你真不后悔?」
他眼尾绯红,眸中带水。
谁忍得住?
我咬住他唇,胡乱碾磨,直到嘴里尝到血腥味,才发现我把他唇咬破了。
他起身掌握主动权,「这事,还得我来。」
28
再回桃源县,恍如隔世。
当初的小镇人来客往,随处可见街坊谈笑,酒肆茶馆常年座无虚席,一群群小孩扎堆在果子摊前流口水,摊主边嫌弃边掰开梨酥分给他们。
现在的桃源县,城门缺了半扇,青石板路上全是干涸的、洗刷不掉的血迹。
到处都是断壁残垣。
街上零星游荡着衣不蔽体的人,他们看见我和陆川,眼冒绿光,可又忌惮陆川腰间的大刀,只能悻悻缩回去。
恭贤王派来的县令紧闭县衙大门,对城中惨状不看、不理、不管。
他只需要缩在县衙里,等着恭贤王成事,便能仗着从龙之功一路加官进爵。
上位者的博弈,落到百姓身上就是灭顶之灾。
「杏儿?是杏儿吗?」
角落突然传出嘶哑的声音。
我转头看去,只见一位裹着破衣烂衫的老妪从一堵残墙后探出头。
我辨认半天才认出这是曾经的邻居大娘。
她瞎了一只眼睛,身上全是伤。
她警觉的查探四周,随后小心翼翼问道:「杏儿,川哥儿,你们身上有吃的吗?」
我分她两块干粮,同她打听我们走后桃源县经历了什么。
29
我们离开之后,没过一天就有人发现福威镖局的门敲不开了。
这个人就是杨喜儿。
她毁了容,吓得弟弟啼哭不止,爹娘不肯让她进家门。
她只能想办法赖住陆川。
可当她发现福威镖局没人后,直接哭倒在县衙门前,求县令给她做主。
当时县衙的户籍室烧的干干净净,县令哪还顾得上她,当即让衙役把人给打出来。
那天凑热闹的人都听见县令在里头骂:
「你一个田家的小妾,装什么正经良家子,老爷我还没问你田家跑哪去了,你还有脸找我要相公?」
有的人看热闹,有的人品出事情不对了。
田家和镖局接连跑路,这是要出事啊!
只过了半月,第一波山贼洗劫桃源县后,还活着的纷纷四处逃难。
邻居大娘原本跟着一队人往北走,里头就有我爹娘,他们抱着弟弟,身边不见我二叔和妗子,也不知他们是死是活。
大娘越走越觉着不对,干粮本来就没多少,干粮吃没了,就吃草,草没了就扒树皮,树皮没了就吃土,可有一天他们居然吃上了肉!
领头的说这是羊肉。
可我爹拿树杈在锅里拨了一下,立刻惊叫:「这是人肉!」
后来?
大娘说她第二天再没见过我爹,我娘疯疯癫癫抱着个空包袱跟在队伍后头,领头的全然不在意,偶尔还会停下来等等我娘,等她跟上再往前走。
大娘看着领头几人日渐泛红的眼睛,终于意识到自己和他们根本不是共同求生的伙伴。
他们把队里的老弱妇孺都当成了口粮!
深夜,大娘摸黑逃走,不敢再往北去,索性心一横,打算直接回桃源县。
她走没多远,突然发现身后有人跟着。
她背后立刻泛起一层冷汗,腿肚子止不住打摆子,以为被领头那几个发现了。
谁知一回头,只见我娘流着口水跟在后头,之前她见人就问「见过我家当家的没?见过我幺儿没?」,这一次居然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跟在大娘后头一起溜了出来。
大娘于心不忍,也觉得我娘命不该绝,便从身上扯下一条破布,拴着我娘一起走。
她们一路东躲西藏,最后竟赶上恭贤王剿匪,好歹是回到了桃源县。
大娘领着我们来到她家。
她家的小屋基本被移平了,旁边就是烧的面目全非的我和陆川的家。
大娘费劲挪开地上一扇破门板,下面掩着一口地窖。
她朝黑洞洞的窖口喊:「老姐姐,你出来吧,杏儿还活着呢!」
里面的人怕极了,怎么唤都不肯出。
还是大娘拿干粮把她诱出来的。
我娘头发都被剃干净了,一只腿跛着,眼里全是空洞和迷茫。
她一把抢过大娘手里的干粮,使劲往自己怀里揣。
「不许抢!你们不许抢!都给我幺儿留着,幺儿呢?幺儿吃饭了……」
30
大娘不肯跟我回寨子,她怕山匪。
我把身上的粮和铜板都留给了大娘,还留给她一件信物,待她需要,可去青山寨找我。
一是感激她曾给我出过头,二是感激她救下我娘一条命。
当初山下乱之前,我曾托人给爹娘带话,让他们抓紧逃命。
还让那人带去了十五两银子做逃命的路费。
也算全了这辈子的生养之恩。
那人回来后,一脸不忿。
「嫂子!你那一家子忒不是东西,拿了钱就翻脸不认人,听都没听你的口信,直接把我赶出来了!
「还说剩下三十五两早点拿过去,不然他们就去衙门告你不孝!
「也就你娘最后追出来问一句你过得好不好,不然我当场就给他们砍了!」
这事我没瞒着陆川,就像这次陆川得知我娘出现在桃源县也没瞒着我一样。
夜里,我问陆川:
「川哥,这次下山不仅仅是让我见见我娘吧?」
他点头,「杏儿,你也看到了,当官的尸位素餐,城中衙役巡防全都龟缩在衙门,我们躲了三个月,不能再躲了。」
我察觉出他要做一件大事。
这个认识让我浑身战栗。
我终于问出这几个月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问题——
「川哥,你到底是谁?」
31
从进入这个山寨,我就隐约察觉陆川不是普通人。
我见过那些镖师和山匪不共戴天的样子。
更别说转去做山匪的行当。
何况陆川在青山寨举无遗策,这很难让我相信这是一个镖师该有的本事。
我一开始骗自己说陆川只是比常人聪明了些,可今天他在大当家面前说出「攻下周围十几城,会有人来接应我们」时,我再也不能骗自己了。
可我只是个小镇姑娘,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与家人决裂,到衙门状告杨喜儿。
我的人生阅历只够让我察觉到陆川和寻常男子不同。
今夜我终于忍不住,捅破了这层窗户纸。
陆川听我这么问,愣在桌旁。
他苦笑道:「是啊,我到底是谁啊……」
他说:「杏儿,等事情平息,我会跟你解释一切,到时你要是嫌弃我,我会放你离开。
「现在世道太乱,我不敢放你离开。」
我更疑惑了。
好在没有疑惑多久。
32
青山寨整个寨子倾巢而出,新上任的官老爷们一听又闹山匪了,马不停蹄的往前线跑,跑去前线同恭贤王告状,好搬救兵回来。
我们以桃源县为中心,接连占了好几个城的衙门。
谁都没想到,当初闹得那么乱,山里头居然还藏了一个匪窝。
桃源县作为交通要道,直接卡死了恭贤王一条线的粮草。
恭贤王抽出一支小队来清匪,这只小队到了之后,却发现衙门里面空空荡荡,连个人芽都没有。
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转战水路,直奔恭贤王的另一条粮草线。
恭贤王在前线发觉不对时,我们已经点了他们三队粮草。
可他已经没精力来收拾我们了。
天子派兵清缴逆贼。
领兵的镇国将军是家喻户晓的战神。
恭贤王虽没上过战场,但他筹谋多年,也是难缠的紧。
再难缠的主,在内忧外患之下,无奈显出颓势。
最后,镇国将军提着恭贤王的头,带着兵马一路镇压至安州。
安州郡守捧着乌纱帽,大开城门恭迎镇国将军清缴恭亲王府。
陆川领着青山寨的百来人,被朝廷招安了。
镇国将军点名要见领头的人。
大当家喜滋滋刮了胡子,穿上新袍钻进将军营帐,然后被一脚踹出。
镇国将军一撩帐帘,怒道:
「再让这个呆头鹅来烦我,你们这帮土匪全都给老子下狱!」
大当家委屈,大当家把陆川卖了。
我担忧地扯着陆川的衣角,怕镇国将军秋后算账。
毕竟我们真是土匪,货真价实,童叟无欺。
陆川拍拍我的手,「别担心,他不会把我怎样。」
我就这样,站在人群后,看着陆川朝着镇国将军拱手道:
「好久不见,世伯。」
33
「陆山,你小子果然活着。」
镇国将军声如洪钟,我听得真切。
是陆山。
不是陆川。
陆川说:「世伯在说什么,小侄听不懂,陆山已经死在流放的途中,这天底下如今只有陆川。」
镇国将军深深看了陆川一眼,随后朗声大笑。
「传令,今晚设宴款待绿林好汉们!让这小子进帐来陪我喝两盅!」
人群欢呼庆祝,我只觉恍惚。
陆山?
我隐约想起,小时候我在医馆听过旁人聊起一桩贪污案。
这桩贪污案震惊朝野,就连我们这个远离京城的桃源县都听过这件事。
那个大官被当众斩首,家中其他人全部流放。
贪了多少银子,害死多少人我记不清了,我只记住了一句话——
「那个狗官还有个儿子,叫什么来着?好像叫陆山?才一十二岁,还是个小秀才公咧!」
34
陆川和我坦白了。
他就是陆山。
他爹就是我小时候听过的那个贪官。
货真价实,童叟无欺。
他说自己是罪臣之后,当年要不是奶娘护着他逃出来,他早就和流放的叔伯们一起死在路上了。
「我就是个苟且偷生的渣滓,可笑你见我第一面就说我是英雄。
「杏儿,我这样的身份,这辈子不可能有什么建树,你若是想走,我不会拦你……」
我低着头,「听说你爹害死了很多人。」
我看见他落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拳头,后又无奈松开。
「是,他吞了赈灾金。」
「所以啊川哥……」我抬头,看到他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。
我盯着他眼睛,道:「我从小就想行侠仗义,如果我还是不谙世事的小孩,你应该就是我眼里的坏人,只因为你有一个坏爹。」
他眸中光亮渐渐暗下去,抿着唇一言不发。
我接着说:「可是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,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啊。
「我们进了匪寨,那么乱的世道下你都没有收村庄的供,也没下山搜刮百姓。
「你若真是个坏的,就不会助平叛军一臂之力,毕竟恭贤王成事后,你才能报陆家覆灭之仇不是吗?」
我牵起他的手,「我们川哥心中有丘壑,这是我所不能及的,怎么能不算英雄呢?」
陆川缓缓蹲下,握住我的手抵在额头。
「杏儿你真是……」
我突然紧张起来:「完了!镇国将军认出你了,他不会抓你去流放吧?
「可是我们在恭贤王背后搞了那么多小动作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。」
陆川没回答,我歪下身子去看他。
「你不会哭了吧?」
突然落入一双泛着春风的眸子。
陆川起身把我拥入怀中。
「我们杏儿,是个聪明的。」
「放心,世伯会放我一马的。」
35
陆川和镇国将军喝完酒后,就被一脚踢出营帐。
「滚滚滚,你小子给我滚远点,本将军招安不招你,就当本将军从没见过你,你爱去哪去哪!」
陆川牵起我的手,笑着说:「多谢世伯。」
镇国将军从帐中伸出一只手,摸索着把一沓银票塞进陆川手里。
「当初你爹走错路,我没拦住他,心中一直自责,如今他只剩你一个孩子存世,唉……省着点花,多了没有。」
我心里正感叹将军好人,就听到一声刺耳的——
「陆郎!陆郎救我!」
我扭头看去,只见一队官兵压着新剿的山匪去做苦役,里面跳出来一个带着面具的女子,挣扎着朝我们这儿跑来。
她边跑边喊:「我是他的妻子!在官府过了婚书的!
「陆郎,我是被山匪掳走的,我终于见到你了!」
镇国将军伸出脑袋来看热闹。
他表情揶揄:「小子,你旁边这个丫头不才是你妻子吗?这又是哪个?」
陆川面无表情,「田家的余孽。」
镇国将军摆摆手,杨喜儿还以为他在招呼她过来,嘴边的笑还没落下,人就先倒下了。
押送的官兵直接把她射成了个刺猬。
在绝对的力量面前,一切小心思都显得那么可笑。
36
我们离开前,顺走了镇国将军的两匹马。
嘻嘻,最后再当一次匪。
我们回到桃源镇,见到邻居大娘,帮她重新盖了房子。
我娘没熬到太平日子,大娘说有天我娘突然清醒,无法接受我爹和弟弟死在锅里,跑回家里上吊了。
福威镖局在北方落脚,我们前去拜访。
镖局老板听说我们后来当了山匪,气的吹胡子瞪眼,曲娘子在旁边咯咯笑:
「还没说更气的呢,人家当山匪都能带着手下招安吃上皇粮,气早了吧。」
哄走老板,曲娘子问我们:
「你们之后准备去哪?」
天涯路远。
山高水长。
猪见愁侠士和绣花娘子要闯荡江湖啦!
【番外·陆川】
1
我十二岁那年,被抄家了。
他们说我爹贪了赈灾银,害死了好多人。
我不信。
前天我爹还教我为人之道,要正直、要仁义。
可是证据摆在我眼前,由不得我不信。
我爹被抓走时还在说——
「山儿,爹走错路了啊!」
我娘无法接受,随我爹去了。
一夕之间,家破人亡。
官府来人要抓我们去流放,我知道,想让我们死的人太多了,他们不会让我们安稳到流放之地的。
奶娘护着我逃出流放队伍,她求我好好活下去。
可是家都没了,我怎么活呢?
以前爹在的时候,我从没为银两、吃食发过愁。
我只需读好我的圣贤书,如果有精力,还可以和那位将军世伯学上几招。
如今陆家倒台了,我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。
没有户籍,没有路引,我只能缩在山里像个野人一般,见到能吃的就死命往嘴里塞,还要提防山中野猪野狼。
最后,我实在饿疯了。
山下路过一队车马,他们停下扎营开始生火做饭,我忍不住去偷他们放在一边的饼子。
直到被摁在地上我才看清这是一队镖车。
我开始为镖局卖命。
我改了名字,叫陆川。
爹希望我如山一般,成一个顶天立地好男儿。
但我现在只想如河川一样匍匐在地面上,就这样苟且偷生的活着。
他们说我行事狠辣,遇到劫镖的会不要命的砍杀。
其实我心中很拧巴。
我虽然想活着,但说不上惜命,心里想着万一哪天死在山匪手里,也算没负了镖头的信任。
就这样,我一路从学徒,做到镖师再成了镖头。
2
我二十一岁这年,被媒婆搞得烦不胜烦。
媒婆也没办法,说我再不成亲,她就得和我一起挨板子!
律法写的明明白白,男子过了二十,不成亲的不光挨板子,还得加税。
她说:「杨屠户家里也有个闺女,再不成亲也要加税了,她爹说了,只要是个男的就行!」
随后她话头一转——
「就是那姑娘名声有点不好,好像和之前做工的绣房闹得不好看,不过人长得水灵,要不是这档子事儿,你不会捡到这样的便宜。」
名声不好?
巧了,我名声也不好。
我说:「那行吧。」
3
杨屠户给我送了个什么过来?
不是说要加税的姑娘吗?怎么来了个黄毛丫头。
还喊我姐夫。
喊得我脑子疼。
哦,原来是杨喜儿逃婚了,来的是不忍爹娘受苦的杨杏儿。
我没好意思告诉她,她爹娘可舍不得自己受苦,连娇生惯养的大女儿坏了名声,怕嫁不出去导致多出税钱,都能随便找个人把姑娘嫁了,就算杨杏儿不答应,她爹娘也会有一百种方法让她上花轿。
不过这小姑娘上来就喊我「英雄」。
真是个傻的。
她要知道我爹是谁,看她还喊不喊的出来。
4
杨杏儿身体不好,但她也不愿过掌心朝上的生活。
她得了月钱,一半留着不时之需,一半给了善堂。
我揶揄她钱多的没处花。
她却说侠女看不得小孩子没饭吃。
我想起自己逃难的日子。
嗯。
没饭吃确实很苦。
我便再也不调侃她了。
不出镖的日子,我坐在树荫底下看她逗小猫玩儿,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幸福的不真实。
我想跟她好好过日子了。
可是……
她一腔赤诚,能接受这样的我吗?
我是罪臣之后。
洗不白的。
算了,等我哪天死在押镖的途中,她还能找个更好的。
就别耽误人家了。
5
我第一次见到杨喜儿,是在镖局门口。
她说她来投奔杏儿。
我一出现,她眼珠子就追在我身上滴溜溜的转。
这女的,心思叵测。
可我虽是家里的男人,但我也不能随便做杏儿的主。
这是她亲姐,留不留她还得杏儿说了算。
好在杏儿虽心疼杨喜儿,但脑袋还是清醒的。
让她留到年后就走。
杏儿没受过什么挫折,心软的很,看不出杨喜儿学的那些手段。
既然这样,这坏人我就做到底。
我再三和杏儿嘱咐,我不喜欢杨喜儿,让她早点走。
要知道后面发生的事。
我就该早点找个地方解决了杨喜儿。
6
我真该死,没能想到杨喜儿居然钻了律法的空子。
替我的镖头追上我,三言两语解释桃源县里发生的一切,我只觉一阵怒火止不住往上翻涌。
杨喜儿!
她怎么敢。
我当宝贝的姑娘,居然让她折腾的差点断了气!
她知道杏儿身体还没养好。
她故意的!
7
我骗了杏儿。
县衙的火是我点的。
小院的火也是我点的。
啧。
杨喜儿怎么这么命大,这样都没烧死她。
不想让杏儿知道,是因为不想让她承受心理压力。
有些事情,我自己一个人背就行了。
不过来不及再收拾杨喜儿了。
我得带着杏儿赶紧走了。
恭贤王野心太大了,他和皇帝已经撕破脸,只怕不日他们两兄弟就要兵刃相见。
8
山寨大当家的也是个苦命人。
也是活不下去了才上山做的山匪。
他爹娘都没了,死在十年前的灾荒中。
不光是他爹娘,山寨里跟着大当家起势的都是孤儿。
我爹昧下的就是他们的赈灾银。
虽是我爹犯下的事,但我心中还是有愧。
当山匪早晚被朝廷清算,我得给他们谋个前程。
爹犯下的错,总得有人弥补。
9
杏儿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点!
大当家也真敢把这种虎狼之药给她。
我问她,会不会后悔?
她像个小狼崽子一样扑上来咬我的嘴。
热烈、直爽、至真至诚。
这就是杏儿啊。
好杏儿,这辈子我都不会放你走了。
10
听说这次皇帝派了将军世伯镇压叛军。
恭贤王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。
可是我的身世藏不住了。
杏儿察觉出我好像有问题。
11
世伯知道我没死。
这事我想的很明白,当年若是押送队伍有心去查,我是躲不了那么久的。
定是有人在背后帮我一把,才让「陆山」真正死在流放途中。
可世伯张嘴叫出我的原名,我再也瞒不住杏儿了。
我都想好了,她若是不要我,我就远远跟在她身边,任何妖魔鬼怪都伤不了她。
可是,她懂我。
少时,我学做人、学为官之道,所学一切都是为了入仕。
爹贪墨,却教我为百姓谋生。
我偷生至今,杏儿却说我是英雄。
如今,我只想做她一人的英雄。
12
我不想要「猪见愁」的名号!
于是我成了「绣花娘子」。
行吧。
我看着远处骑在马上朝我回首笑意嫣然的姑娘。
天涯路远。
山高水长。
猪见愁侠士,感谢你愿和我一起闯荡江湖。
【全文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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