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京城人人称羡的老太君,
一生儿女孝顺,夫妻和睦,寿终正寝。
可直到我死前才知道,我这圆满的一生不过是一场笑话。
温文尔雅了一辈子的夫君对着我的尸身痛骂,
说若非我强嫁给他,他的心上人不会错嫁他人被磋磨致死。
甚至让一双儿女在他死后,将他的心上人移入祖坟同他合葬。
我飘在灵堂前,只觉得可笑。
若没有我出钱出力,他一个庶子如何平步青云,官拜丞相。
重生后我回到两家定亲那日,
这一世我如他所愿,在他家人上门提亲时,我说:
「我同他只是点头之交,他爱的是城西的豆腐西施。」
1
此话一出,刚刚还一团和气的前厅登时静了下来。
刚刚还一言不发坐在梁夫人身边的梁文思此刻已经站起身,下意识的反驳我。
「如珍!你胡说什么!」
前世,也是今日这样的好时节,梁家夫人带着梁文思和媒人上门议亲,娘亲让婢女明月带我躲在屏风后头相看,我听着红娘说我们郎才女貌,是天造地设的话偷偷羞红了脸。
我那时早在他的设计下自认和他情投意合,所以轻叩屏风三声让娘亲知道了我的心意。
后来我爹回府知道此事后还专门找来梁文思,两人在书房谈了许久。
不知他和我爹说了什么,最终还是让我爹拍板同意了这门婚事。
那之后两家很快合了八字定了婚期,十里红妆把我嫁作梁家妇。
往后的五十年里,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世间最幸运的女子。
夫君上进,官拜丞相,一双儿女也孝顺,夫妻关系和睦,府中也并无妾室。
直到有一日家宴时突然倒下,我能感觉到大限将至了。
梁文思也老了,眼泪糊了满脸,在我的榻前一遍一遍唤我:
「如珍…如珍…慢些走…等等我…」
我笑了笑,抬手替他拭泪,想告诉他我这是寿终正寝,让他别哭。
可我已经发不出声音了。
弥留之际,我努力睁大眼想再看一眼枕边人的脸,也想告诉他,我这一生圆满顺遂,此刻身死也并不后悔。
可我还是没能说出口,御医在亲人们的注视下摇了摇头,我的意识逐渐模糊,只能听见亲人们的哭声。
后来哭声消失了,我听见一些进进出出的声音,不多时又听见梁文思苍老的声音。
和他藏在心里整整五十年的恨。
恨我爹用官途前程逼他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,害他不能迎心上人进门。
恨我嫁妆丰厚,让梁家上上下下都要看我眼色过活,偌大的梁家竟没有一个能让他说心里话的人。
最恨的,还是我活得太久,占着正妻的位置五十年,享尽荣华富贵,他的心上人却错嫁他人,死后被草席一卷丢到郊外任野狗分食。
「我熬了这么多年,终于是熬到这一天了,你终究死在我前头,只可惜了我的欢娘没能看到这一天啊。」
「你将我从欢娘身边抢走,你爹不许我后院有其他女人,可你因梁家所得到的诰命和赏赐本该是属于欢娘的!」
「没有你,我的前途照样一片光明,就是因为有了你才处处受制于人,更痛失所爱!林如珍,这一切都是你的错,死了也好啊...待我将你骨灰扬掉,你便这样下去给欢娘赔罪吧!」
我死后,灵魂一直跟着梁文思,听见他装模作样的哭了一通,顺理成章的侵占了我留下的钱财商铺,随后原形毕露,不仅不让我的牌位入梁家宗祠,甚至找人将郊外一座野坟包迁入祖坟,还以妻之名写入族谱。
他告诉我的儿女,等他死后要与欢娘同葬,我那时候才明白梁文思藏起了我的骨灰,不让我入土为安,就是为了在此时威胁我的儿女。
看见儿女受辱的模样,心里滔天的恨意涌向我。
夜里的阴风掀翻了烛台,我看着在火海里挣扎的梁文思心里只觉无比畅快。
这时,耳边传来几声又进又远的呼喊,我下意识转身,眼中景象蓦然倒退,眨眼间我不再置身火场中,而是站在梁家上门提亲当日的屏风后头。
来不及细想,厅里的红娘已经说了许多,正等我母亲发话。
长袖下的手止不住的颤抖着,指甲陷进掌心,我逼自己冷静下来。
既然重来一次,我倒要看看没了我,梁文思一个尚书右丞家的庶子,究竟有何光明前程。
2
我从屏风后面走出,端出前世世家贵女的姿态,规规矩矩的朝在场众人盈盈一拜。
随后才看向面色苍白的梁文思道:
「梁二公子慎言,你我还没熟到能叫我闺名的地步。」
「再者,难道我说错了吗?城西豆腐西施邹欢儿可是拿着梁府的玉牌到处和人炫耀了,与尚书右丞家的公子情投意合,要嫁入高门大户作少夫人的。」
我看了一眼侧门,明月已经离开,相信过不了多久梁二公子与豆腐西施的喜事就要传得人尽皆知了。
前世,我死后才知,当年梁文思哄着邹欢儿让她心甘情愿的等着嫁入梁家,后来又为了我父亲许的前程放弃了邹欢儿,邹欢儿只能另嫁他人。
明明是他自己贪心不足,到头来却把错误全归咎到我身上,害我死了都不得善终。
既如此,这一世我偏要把一切摆到明面上,让众人看看,到底谁最可恨。
我看向梁夫人,笑着恭喜道:
「想来梁夫人还不知道这喜事,我听说那邹欢儿生的面若芙蓉身似柳,如珍在此先恭喜梁夫人喜得贤媳了。」
梁文思面色铁青的瞪着我,开口就是指责:
「如珍,你一个大家闺秀,什么时候长了条市井妇人的长舌!还拿到厅前来说,你明明与我...」
「咚。」
母亲手里的团扇落下,发出声音打断了梁文思,梁文思察觉自己失言连忙闭嘴,但指责的目光还落在我身上,我权当没感觉。
梁夫人倒是如梦初醒,连忙笑着打圆场:
「如珍说的对,我确实不知道还有此事。」
她看了一眼梁文思,眼里全是幸灾乐祸:
「文思的姨娘估计也只听说是京中最优秀貌美的贵女,这便认定了林小姐,搞得我贸然来府上提亲,惊扰了夫人小姐,实在对不住。」
梁夫人嘴上说着对不住,脸上的喜色倒是不加掩饰,她本担心梁文思若真成了,左相女婿的身份会威胁她儿子以后的前程,没想到我不仅毫不留情的下了他的面子,还把他与旁人互诉衷肠的事抖了出来,这下好了,别说左相家了,今后怕是也没有别家贵女愿意嫁她了。
梁夫人话里话外都再说此事是梁文思和他生母做局,梁文思脸色更难看了。
他朝我一言不发的母亲行礼,接着一把扯下腰间的香囊举到面前说:
「在下根本不认识什么邹欢儿,与林小姐之间的情谊也有这香囊作保,还请夫人明察。」
母亲看了一眼那明显出自我手的香囊问道:
「你做的?」
我点点头,随即露出一副羞愤的表情说:
「这香囊确实是我做的,但这明明就是上月怀王府宴会上你用一把折扇换去的!如今倒用来诬我清白!早知你是这意思,我宁愿换给别人也不给你!」
说着,还让人从房里取来折扇丢在地上,做足了小女儿家样子,咬死自己不知道当时他的意思。
京中这些宴会本就流行定个彩头来进行比试,比什么的都有,正巧上个月怀王府宴会上,贵女们比试女红,先做完的那个实在喜欢,心里又怀着少女心事,于是紧赶慢赶交上去个一般的,私下把最好的那个给了梁文思。
公子们比试诗文,梁文思便顺手把题了词没赢下彩头的折扇给了我,嘴上也学着我说是专门为我留的。
如今再看却只觉得这诗写的狗屁不通,真是糟蹋了我的香囊。
梁文思气的大骂我胡说,娘亲当即搁了扇子转头对我说道:
「你啊你,平日你让你谨言慎行,你倒好,什么东西都敢收敢给,迟早有一天被那不知好歹的东西沾上!」
说完又转头看向梁家人道:
「实在不好意思,小女在闺中被他父兄和我宠的无法无天了,连这么重要的礼数都不记得,平白让梁二公子生了误会。」
「等老爷回来了,我们定会好好责罚她,至于其他...」
梁夫人心领神会,不顾梁文思的脸色,笑着应承了两句就带着人离开了。
他们走出府门时,我捡起地上的折扇追了出去。
3
人来人往的府门前,我看着面露喜色的梁文思,精准的将折扇砸到了他的脸上。
「一把破扇子就要我与你成亲,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!」
我的声音足够大,路上行人静了一瞬就开始议论纷纷,娘亲忍着笑赔不是,又嘱咐了府医上门看诊才关上大门。
关上门,我便一头扎进了母亲的怀里。
前世,娘亲送我出嫁,把当年从母家带来的嫁妆又添了三倍,又把自己名下的田产铺子分了一半给我,大方得体了一辈子的娘亲在父亲怀里哭的泣不成声。
后来六年,我为梁文思生了四个孩子,每回生产母亲都让梁文思保证这是最后一个,直到生第四个孩子时我差点没挺过来。
在我昏迷时,娘亲递了牌子进宫,在太后那里求到了绝子药的药方,提着剑亲眼看着梁文思喝完。
后来,娘亲又去了寺里苦修,为我祈福,直到八个月后我苏醒,她赶来见我时,两鬓早已斑白。
绝子药的事是前世我死后,梁文思对着我的骨灰讲的,他说他和欢娘曾说过要生八个孩子,可欢娘死了,就该我来生。
「没想到那贱妇竟然连孩子都不肯让你多生!传宗接代本就是你该做的,连这点苦都吃不得,真是没用的东西,比不得欢娘半点。」
父亲辞官回乡后,娘亲写了许多信给我,我多次提出想去岭南见娘亲,梁文思却说我如今是梁家主母,梁家离不开我。
直到儿子娶亲,儿媳可以独当一面时,娘亲早已去世多年。
而我最后一次见娘亲,是在她离京的马车上,生了白丝的头发和哭的红肿的眼睛一声声叹着:
「以后娘亲不在了,我的珍儿如何是好...」
如今,一切从头来过,娘亲的云鬓还没有生出白发,怀抱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。
她轻柔的拥着我,手掌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背,仍由我的眼泪浸润衣衫,说出了和前世一样的话。
「这么大了还在为娘怀里哭鼻子,以后娘亲不在,我的珍儿如何是好啊~」
我想说后来娘亲不在,女儿也学会了执掌中馈,也开始为儿女忧心,我记着娘亲的样子和教诲,也成了很厉害的当家主母。
可更想说那一路走来的辛苦,眼看我娘家人不在京中,受到的许多刁难。
说说我帮着夫君争到梁家当家的位置,却在临终时才发现遇人不淑,死后都不得安宁。
娘亲,我受人蒙骗了一生,死时竟还期待来生。
林府门前的事很快传了出去,京城上下都知道梁二公子凭一把折扇就要求娶左丞相嫡女,结果被人赶了出去。
一会儿又有人说,梁二公子与城西的豆腐西施暗通款曲,把自家的玉牌都给出去了,如今又舔着脸来提亲,是家常小菜要吃,山珍海味也要拿啊。
梁家人回去就将门关了起来,夜里连门前的灯笼都不挂了,阖府上下更是安静得像没人。
派出去的侍卫传来消息,夜里梁文思换了小厮的衣服从狗洞钻出去找了邹欢儿,邹欢儿赌咒发誓自己从未在人前说过与他的关系。
但两人的事传得有鼻子有眼,而且邹欢儿确实有梁府玉牌,她整日挂在腰带上出摊,以往是旁人不知道,如今被我的人宣传出去,很快全京城都会知道梁府玉牌长什么样了。
梁文思发了好大一通脾气,他根本不相信邹欢儿的话,两人先是吵,后来吵着吵着就滚到一起去了,可怜我的侍卫清风听了半宿墙角。
结果第二日,清风前脚报告完,后脚小厮就递了梁文思给我写的酸信,要我给他时间查出散播谣言的人,他会清清白白的来向我提亲。
明月刚念完,清风就讥笑起来,他和明月自幼跟在我身边,与我同气连枝,总能说出我作为贵女轻易不能说的话。
「烟柳巷的姑娘小倌哄骗恩客时都说不出这话,梁二公子倒是个脸皮厚的。」
我让明月将信和之前梁文思送来的东西都烧了,然后吩咐清风把那些散布消息的人送去城外庄子上待一阵,没我的命令不许回来。
那几日,梁文思查谣言的线索查不到,又不敢频繁去找邹欢儿泄欲,愁的嘴唇冒泡,精神萎靡。
我知道他在愁什么,可这一世没了我的助力,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法子。
4
梁家嫡长子梁文岳两年前以殿试榜眼身份入仕,深受圣上器重,刚出翰林便被我爹带着下江南查盐税。
他不过是怕梁文岳带着功回来,让他和他姨娘在梁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。
所以梁文思步步为营,就是想乘着林家快婿的风,飞出梁府的高墙。
他有一张好皮相,用了一年的时间观察我,又用了半年的时间在同窗中经营半真半假的好名声,最后顺理成章的接近我,对我投其所好,将我一步一步骗进圈套。
可惜临门一脚,我突然跳出了他计划好的路线,打了他个措手不及。
我记得盐税案已结,如今我爹也在回京的路上,梁文岳在江南帮了我爹不少忙,我决定送他一份大礼,保他顺利继承梁家。
城西最近热闹得很,豆腐西施先是和梁二公子纠缠不清,现下又被富商刘员外看上,要抬进门做妾。
邹欢儿不敢拒绝的太狠,毕竟她现在住的地方和摆摊的铺子都是租的刘员外的地儿,她只能期期艾艾的给梁文思写信,求他救命。
「梁二公子一开始看都不看一眼,他忙着查谣言都来不及,还是他姨娘出的主意,让他趁机去把玉牌取回来。」
前几日我让明月在邹欢儿家对面的巷子里准备一辆马车,就是为了等今日的这出戏。
看着小厮打扮的梁文思被邹欢儿火急火燎的拉进屋,清风又去听了一刻钟墙角,回来时满脸带笑。
「如您所料,邹欢儿确实用了催情香,两人没吵多久就滚到一起去了。」
「现下正抱在一起说情话呢,小姐,动手吗?」
我摇摇头:「急什么,等他们一丝不挂,兴致正浓时,这出戏才好看。」
半个时辰后,一声「走水啦!」划破寂静的城西夜空,打更的梆子叫醒了左邻右舍,家里的男人们纷纷出来帮忙灭火。
有人反应过来这是邹欢儿的屋子,单身的男人们灭的更卖力了。
火势稍小了些,就见两个人裹着湿透的被子冲了出来。
一时间,还在帮着救火的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,震惊的望着灰头土脸且衣不蔽体的两人。
紧接着,邹欢儿的尖叫响起,远处传来马蹄声,正是半夜发现家里丢了个少爷的梁家人。
马车隐在黑暗处,我支着下巴笑着说:
「这下人也齐了,戏台子也搭好了,就看高潮部分怎么唱了。」
目光落在刚出马车的梁夫人身上,她看到地上惊魂未定的两人时第一时间表现出的就是关心,冲上去就要检查庶子有没有受伤,梁文思牢牢抓着被子才没让自己更加丢人。
梁大人又惊又怒的看着面前的一切,跳下马车快步上前,对着梁文思就是一脚,梁文思猝不及防被踢倒,裹着一床被子的邹欢儿也被迫和他滚作一团,更加不堪入目。
围观的邻里议论纷纷,好色的男子伸着脑袋企图窥探被子的缝隙,梁大人脸上挂不住,指着两人「你们...你们...」了半天说不出话,最后吩咐小厮将两人抬上车,自己和梁夫人反而和马夫一起坐在外头。
梁家人浩浩荡荡的走了,等火也扑的差不多了清风才驾着马车回了林府。
当夜,清风去销毁了马车,明月伺候我睡下时问我:
「小姐,可开心些了?」
我看着明月清秀的脸蛋,想起前世,她陪我嫁入梁家的第十年,我归还了她卖身契,想为她寻一门好亲事,可她执意要陪我,一陪就是五十年。
我死后,她是第一个提醒我的儿女梁文思有问题的人,也是在得知梁文思不愿与我合葬时,唯一一个执意要将我带回林家祖坟的人。
可是那时的梁文思失去我的桎梏,大权在握,只需动动手就让明月不明不白的死了,尸首丢在乱葬岗,无人认领。
而清风早在多年前就被我兄长看中,入了军营,我死时他已是从三品归德将军,和我兄长一起驻守边关,永不回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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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开心的,」我拍了拍明月的手,轻声说:「有你在,我总会开心的。」
明月笑弯了眉,把我的手塞回被子里。
「明月会一直在小姐身边的,小姐也要一直开心啊。」
等不及天明,豆腐西施和梁二公子深夜私会,情动时震倒蜡烛引燃屋舍的消息不胫而走,两人衣不蔽体的被梁家抬走的样子更是画进了话本图册里,供人观赏。
言官连夜写了折子往上递,梁大人早朝被参了一本管教无方,罚了三月的俸禄和半月的禁足。
那段时日,梁家就连请的大夫都从侧门进,大门紧闭,外墙灯笼又不挂了。
不到半月,调查盐税的一行人回来了。
带回来的除了贪官污吏,还有要充入国库的金银财宝。
国库一充盈,龙颜大悦,清风说梁大人禁足结束,梁家大门又打开了,欢天喜地的迎接了嫡子。
比我爹先一步到家的是流水般的赏赐,随行的侍卫说这全是我爹在回来路上就看好的,全是我和娘亲喜欢的东西,圣上一问我爹要什么赏赐,我爹跟背书似的说了。
很快,我爹风风火火的到家了,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:
「夫人!如珍!礼物可合心意!」
娘亲嗔怪他莽撞,对圣上赏赐还挑挑拣拣,我爹笑着揽过娘亲肩膀,一边朝前厅走一边说着:
「机会难得,夫人不知道,那些老匹夫私库跟藏宝洞似得!」
「如珍快跟上,爹给你讲这次下江南的事。」
我看着几十年未见的父亲,强压住内心的泪意快步跟了上去。
夜里,我爹把我叫到书房,他从宫中回家的路上就听老仆讲了京中发生的事,自然也知道了梁文思和邹欢儿的事。
他把一封信摆在我面前:「这时梁家嫡长子给我的,在江南时他出力不少,我看得出,是个能担事的人。」
「我回来前本打算让你和他接触接触,可看他家里这情况,为父又不确定了。」
「如珍,你怎么想?」
我看着面前的信,信封上的遒劲有力的笔迹写着:「林如珍亲启」
前世,梁文岳不管后宅事,又因公务不常回家,所以与我交集并不算多,梁文思当时官运亨通,梁文岳作为嫡子,似乎天生与梁文思对立,最终被想巴结梁文思的言官集团参了一本,下放到晋阳当了一辈子县令。
梁夫人从此一蹶不振,管家权就落到了我手里,梁大人式微,梁家当家也顺理成章的成了梁文思。
如今重来一世,梁文思没了我的助力,也没了和梁夫人一房斗的资本,我也算为梁文岳将来的路料理了障碍,但要我再去梁家走一遭,我也没这个爱好。
我坐在爹爹身旁一手支着下巴一手将信封拿起放在烛火上,装模作样的埋怨道:
「爹爹都知道梁家后宅不安宁,还想让女儿去以身试险?是不是嫌我在家讨烦了?」
父亲拿过点燃的信丢进了一旁小厮准备好的铜盆中,我们静静的看信燃尽后,他才开口:
「如果你想,你只管嫁就是,爹爹会为你铺好路,我的如珍不会吃一点苦。」
瞬间,泪意上涌。
前世出嫁前,父亲带我挖出了院子里埋着的三坛女儿红充入我的嫁妆,说着与现在别无二致的话:
「你且放心嫁,爹爹为你铺好了路,我的如珍不会吃一点苦。」
离开书房前我问爹爹,如果我看错了人,吃了苦头怎么办。
爹爹笑着说:「什么苦头?不过是对手最后的甜头罢了。」
半月后,梁文思和邹欢儿定了亲。
梁文岳亲自来我家送的请帖,他比我记忆中年轻许多,生的也是剑眉星目,俊逸非凡。
「林小姐不愿见我,是因为二弟?」
他语气笃定,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,结果他下一句话差点让我撕烂了请帖。
「早知道就直接杀了,免得耽误我的姻缘。」
「大齐律法,手足相残者,杖三十。」我下意识的接话:「梁大人官途坦荡,可别做傻事。」
他看着我,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个反应。
6
「他骗了你,我以为你也想要他的命。」
也?
「比起让他痛痛快快的死了,我更喜欢看他机关算尽后却一无所有,最后苟延残喘活着的样子。」
这下换梁文岳沉默了,好半晌他才木木的点点头说:
「我懂了。」
随即转身离开。
我不清楚他懂了多少,但没过多久,我就听说梁文思和邹欢儿的婚事生了变数。
大夫查出来邹欢儿身体亏损严重,怀疑她从前便掉过孩子,最后梁家一通明察暗访,还真找到了两年前曾给邹欢儿抓过滑胎药的江湖游医。
「二弟说两年前并不认识邹欢儿,孩子不可能是他的,邹欢儿早就不是处子之身了,他们第一次房事时,邹欢儿专门挑了来葵水的日子。」
「真不讲究,难怪两年了,身子还是亏损。」
我随口接了一句,而后又看了一眼跟在我身后气定神闲的梁文岳:
「你也挺不讲究,兄弟房中私事当街对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讲,也不怕我报官说你有碍风化。」
梁文岳撇撇嘴,满不在乎的样子转移话题:
「你说的没错,看他倒霉比直接杀了他更有意思。」
梁文思给我递了不少的酸信和物什,我攒了一段时日后才让人一起退回去。
梁文岳不知从哪儿听说了,从小厮手里揽过了这个活,找了个箱子抬着招摇过市,有人问就起就说:
「我庶弟老是给林家小姐送东西,烦的小姐不堪其扰,让我抬回去自行处理。」
第二日,爹爹下朝回来时告诉我,梁大人又被言官参了一本,说梁文思品行不端,有婚约在身还勾搭未出阁的贵女。
「梁大人下朝后怒气冲冲的走了,估计是回去教训梁文思的。」
果不其然,梁家又闭门不出了几日,接着就听说梁文思婚期提前的消息。
竟是直接从来年六月,提前到了今年秋闱后。
梁文思贼心不死,秋闱前还托人给我递了信说:
「等秋闱放榜,若我能夺魁,如珍,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。」
我没回复,干脆带着清风明月去了灵隐寺清修,对外说是为边关平乱的兄长祈福,至于其他人如何理解就不关我的事了。
我一直住到秋闱放榜前一日才回到林家,圣上告诉爹爹边关大捷,哥哥已经在班师回朝的路上。
「捷报明日会和秋闱的榜单一起公布,如珍可以去凑凑热闹。」
我乖巧应下,和我爹对视时两个人眼里都明明白白写着「拱火」二字。
第二日放榜,我带着明月明月去皇榜看热闹,刚出马车就听见有人高声喊道:
「梁二公子是今年会试魁首!」
众人议论纷纷,围着梁文思和邹欢儿道贺。
梁文思在京城里的名声臭了这么久,今天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。
邹欢儿倒没有即将当上贡士娘子的喜气,只是捏着帕子勉强笑着,眼神四处梭巡。
待我走进了,两人这才同时发现了我。
梁文思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,他身边的其他人也发现了我,自然而然的给我们让出了一条道。
梁文思抬脚往我的方向走了一步,似乎又想到什么,最后还是站在原地,似乎是在等我主动上前道贺。
我听见身旁的明月冷哼一声,清风已经挤到皇榜那里去了,我刚抬脚想走,邹欢儿便先我一步,直接扑到我脚边跪下。
「林小姐!求您高抬贵手!给妾身一条活路!」
在场众人都被这一跪搞懵了,甚至没人想起要去扶她起来。
「林小姐,您是千金之躯,可妾身亦是良家女!京城人人都知道我与思郎的关系,您何苦一定要来和我争呢!」
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大家窃窃私语的交流着。
梁文思快步走上前,一边伸手去拉邹欢儿,一边斥责:
「你又在胡闹什么!丢人现眼!还不滚回去!」
邹欢儿像软泥一样滑手,看起来较弱无骨,但就是怎么都拉不走。
7
「你说我今日出现在这儿,是想和你争梁二公子?可有证据?」我看着梨花带雨的邹欢儿,明知故问。
亲眼看着邹欢儿手忙脚乱的从怀里拿出信纸,举起来扬声道:
「我这有思郎给你写的书信,白字黑字写着要与你重新来过!林小姐!你敢说你今日不是存着这样的心思吗!」
「敢啊。」我抬了抬下巴,笑容明媚:
「你也说了,信是梁文思写给我的,本小姐一个字都没回,原封不动的让人送回梁府,没想到被你截下来,还空口白牙诬我清白。」
「邹姑娘,你口口声声找我讨要活路,可我与你分明第一次见,与你的思郎更是毫无瓜葛,哪来活路一说?」
梁文思不可置信地望着我,邹欢儿也被我那话噎住,好半晌才支支吾吾道:
「说的如此冠冕堂皇,可你还不是来了!」
我给远处等着的清风一个眼神,他立马心领神会,高声喊道:
「小姐!是捷报!边关大捷!大少爷不日就要回到京城了!」
京中大多数人都听说了林家嫡女为兄长清修祈福的事,都觉得我是听到风声专门来确认的,并不像邹欢儿所说是为了争风吃醋,一时间,大家看梁文思和邹欢儿的眼神都带上古怪。
我把眼神放回两人精彩纷呈的脸上,不紧不慢的说:
「梁二公子已有婚约在身,往日里还是要对自己的言行多加约束,这事儿传到朝中,受累的还是两位梁大人。」
「邹姑娘虽出身贫寒,但也是良家女,既然夺了人家的...清白,自然要给人家一个交代,方才不枉费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啊。」
我故意将「清白」两个字咬的很重,在场的人面色各异,有揶揄有嘲弄,落在两人脸上,看得人十分解气。
刚刚因为中举而扬眉吐气的梁文思此刻又遭羞辱,狠狠的甩开邹欢儿,指着我「你...」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,只能拂袖而去。
邹欢儿连忙爬起来追上去,跟上马车时又被一脚踹下来,只能狼狈的跟在后头跑。
我在原处接受完众人的恭维后回了福,一到门口就听小厮通传,说是梁文岳在花园等我。
梁文岳应该是刚下早朝便过来了,身上还穿着朱红官服,见我第一句话就是:
「我以为你当真要和他重新来过。」
语气还带着些委屈的指责,让我不明所以。
既不明白他为什么觉得我会原谅梁文思,也不明白他为何委屈。
我不想无端被人指责,于是直说了自己的感受,梁文岳一听反而愣住了。
「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,我和二弟不一样。」他喃喃自语。
我点点头,直言:
「梁大人与梁二公子确实不同,不论出身相貌还是才情学识,梁大人都在他之上,假以时日,必能成为国之栋梁。」
「您之所以对我感兴趣,一是因为我的家世能助您平步青云,二是我与你一样厌恶梁文思,可这并不代表,我会喜欢您啊。」
「而且据我所知,梁大人房里已有两位通房,也在梁夫人的安排下与几家贵女相看过了,我并不是您的唯一选择,不是吗?」
梁文岳哑口无言,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:
「只要你答应,我会让娘推了其他世家的帖子,通房也会立刻打发走,不会碍你的眼。」
我摇摇头,抬眼看向他:
「我并不会非要别人赌咒发誓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,毕竟誓言大多如同戏言,只过了嘴不会进入心。」
「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,我并不喜欢你这样的男子,而你对我也根本没有儿女之情。」
「我不过是世家贵女里的最优选,但就算没有我,也不耽误你娶别的姑娘或者和别的女子寻欢作乐。」
「你只是需要一个和你一条心的助力,是我最好,不是也行。」
我这话说的直白,梁文岳辩驳不出什么,只能匆匆告辞了。
我叮嘱门房,以后再来人不要随便放进来,今后父兄皆是股肱之臣,与人交往必须更加小心谨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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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文思没多久就被压着和邹欢儿拜了堂,因为邹欢儿一直住在梁家,所谓迎亲也不过是从侧门走到正门的一段路。
没有聘礼和嫁妆,去的宾客也不多,婚礼简单又潦草,就连灯笼红绸都只挂了一夜便拆了。
没多久,又听说因为邹欢儿身子不好生养,侧门便又抬进去几房姨太太,梁二公子的院子整日里鸡飞狗跳的。
梁文思又要温书准备来年殿试,又要每日宿在不同的房中,听各家抱怨,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萎靡不振。
梁文岳又来找过我几次,都被门房挡了出去,渐渐地也不来了,没多久也把婚事定了下来,是中书侍郎家的嫡女,婚期定在来年开春。
请帖还是梁文岳亲自送的,礼貌又诚恳的说了句:
「之前的事是我刚愎自用,一心只想着自己,反而唐突了小姐,实在抱歉。」
我收了请帖,也算之前的事一笔勾销。
年节前,哥哥林风骨回京。
和前世一样,哥哥这一仗打出了后来二十年边关的太平,圣上龙颜大悦,少不了封侯拜相。
前世,为了梁文思的仕途能走得更远,也为了让我在夫家更有底气,哥哥虽然拒绝了封侯,却带着虎符是常驻边关,不免惹得圣上忌惮。
如今没了顾虑,哥哥安心交了虎符,又领了闲职封了武安侯,留在京中一家团聚。
我的日子彻底恢复了平静,和梁家的前尘种种就像一场噩梦,醒来后我还是二八年华的林如珍。
第二年殿试那几日,哥哥在宫里当值,回来后迫不及待的和我说殿试时发生了大事。
梁文思大概是被家中几个美娇娘折腾惨了,精神萎靡,脚步虚浮,前面的经义和诗赋这两笔试还算好过,但到策问时,梁文思经常说着说着就开始走神,或者说出的东西驴头不对马嘴,让考官黑脸。
会试时圣上心血来潮,要亲自试一试这个梁家庶子,结果梁文思不止说话结巴,就连问题都能答到一半突然忘了。
又因为紧张,他在四月的天气里出了一身虚汗,在圣上面前站了一炷香,整个人像从水里头捞出来的一样,气的圣上黑了脸,让他成为大齐开科举以来唯一一个进了殿试还落第的贡士。
被人请出去时又因脚步虚浮,在太和殿门槛上绊了一跤,立刻就昏了过去,醒来时就得了失心疯,非说自己是状元,妻子是林家嫡女,将来还要位极人臣。
听到这,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。
果不其然,没过几日梁文思便疯疯癫癫的冲到了林府门前要见我。
「这不对!如珍!你出来!」
我躲在里间,听明月给我转述,确定梁文思也是重生的。
只是重生的时机对他来说不好,他已因殿前失仪被禁考,此生是不能入仕了。
等梁家人匆匆赶来后我才出现在梁文思面前,他看着我,突然开始大哭起来。
「如珍!错了!这一切都错了!」
我没有回话,梁夫人带着邹欢儿在我面前恭敬行礼致歉,我也只是静静地看着梁家人拖着他上马车。
直到马车落了锁,我才看向她们,意有所指的说:
「今日侯府设宴,少不了贵人到访,若不是我耽误了一会儿,此刻两位夫人就该去侯府府兵手里捞人了。」
「既然病了,就好好在家养着,光耀门楣的事,还是得看朝中两位大人才行。」
梁夫人连连应声,没多久就传来梁二公子半夜犯病,落入枯井摔断了腿,此生都不良于行了。
听下人说梁二公子那夜喝了许多酒,念叨着「新婚燕尔、洞房花烛」,举着酒杯逛到了荒废的院子里,等下人发现他时已经为时已晚。
至于为什么常年锁着的荒院今日突然开了门,已经没人关心这件事了。
【全文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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